第42章 渡江

九江,山拥千嶂,江环九派,“士高气清、富有佳境”,自古以来,就是舟车辐辏、商贾云集的通都大邑。

地处赣、鄂、湘、皖四省交界处,襟江带湖,背倚庐山,更是兵家必争的军事重镇。

九江之称,最早见于《尚书?禹贡》中“九江孔殷”、“过九江至东陵”等记载。

后来据《晋太康地记》记载,九江源于“刘歆以为湖汉九水(即赣江水、鄱水、余水、修水、淦水、盱水、蜀水、南水、彭水)入彭蠡泽也”。

进九江城的时候,黄昏开始从庐山上笼罩下来了。

血色的太阳被西方的地平线一点点蚕食干净,街上的人物景致都披上了一层花粉似的光辉。

遥望天际,东边巍峨的石钟山被夕阳的回光染成一片华丽的紫色。

先投宿,后吃饭,闵总管的身子虽然臃肿,手脚还是蛮利索的,把一切打点得井井有条。

从三层高的孔明酒楼的窗口望出去,下面就是赣江流入鄱阳湖的入口,水势浩淼,江面壮阔,南浦飞云,长桥卧波,“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

酒楼名为孔明,老板可算是个有心人,其时罗贯中的《三国演义》已在民间大量流传,三国故事几乎家喻户晓,而书中所描写的“诸葛亮舌战群儒”、“柴桑口卧龙吊孝”和“群英会蒋干中计”等名篇就是出自九江。

“藜蒿炒腊肉”是南昌与九江两大城市联手制造的一样特色菜肴,选用的是鄱阳湖区特有的一种水草藜蒿,所谓“鄱阳湖的草,南昌人的宝”,说的便是这道菜。

众人摸不清行情,小心奕奕地吃了一口,脆嫩香甜,也算别有一番风味。

九江的传统佳酿“陈年封缸酒”是中国极少见的甜黄酒,与绍兴、嘉善那边的加饭酒明显不一样,酒水晶莹透亮,呈瑰丽的琥珀色泽,香气浓郁醉人,味道鲜甜醇厚,入口清爽甘冽,简直让人一见倾心,相见恨晚。

落日的余辉染红了赣江水面,也染红了江上的点点白帆,悠扬的渔歌遥遥传来,婉转动听,真有些渔舟唱晚的味道。

一叶贴水扁舟顺水而下,徐徐剪破残霞荡了过来。

船头站着一个白衣少年,纸扇纶巾,书生打扮,江风拂面而过,吹起他的鬓发和衣角,飘飘然犹如神仙过江。

初荷夹了一筷鄱阳湖银鱼,却没有往嘴里送,一双眼睛专注地望着窗外,扁舟漂近,那少年突然抬起头来,一张脸蛋光洁得好像珠玉,眸子明朗如星,两条细长的眉毛飘逸如飞,面孔俊美得几乎难以形容。

初荷脱口说道:“相公,这个人好好看啊。”

方学渐把一个“油爆虾球”送入嘴里,看了她一眼,好奇地探头过去,只看见那白衣人轻轻一跃,两丈宽的水面一跃而过,姿势优雅,身法轻盈,鼓掌赞道:“好轻功!”

那少年的双足落地,抬头望了一眼,锐利的目光扫过方学渐的面孔,冰冷刺骨,让人不自觉地生出打寒噤的欲望,幸好他的目光没有停留多久,脑袋垂下,迈开周正的四方步,往酒楼行来。

刚才上楼来的时候,方学渐注意到二楼的十几张桌子前横七竖八地坐满了佩带刀剑的江湖人物,足有六、七十人,一色的青布短衫裤,露出多毛的酱色小腿和手臂,不知道是什么帮派在这里聚会。

他从窗口缩回头来,一本正经地道:“装酷的小白脸我看的多了,他也不算是最好看的,瞧这小子一副冷冰冰的死人德性,好像别人欠他一万两银子没还似的,一看就是一个短命的小气鬼。”众人嘻嘻地笑,小昭差点把吃在嘴里的一口汤水喷出来。

闵总管夹了一只风鸡腿到小素的碗里,笑道:“庄主,大家都知道你不是小气的人,明天过了长江,是不是把那匹‘乌蹄玉兔’暂时借给解爷用一下,他赶着上北京去救人。”

方学渐察觉众人的目光有些异样,只初荷和小素有些惊讶地看着自己,知道刚才话说得有些重,顿了顿,道:“解大哥救人要紧,我不但打算把‘乌蹄玉兔’借给他,还要资助他三千两银子,让他更有把握把张经张大人、李天宠李大人救出来。”说着,便从口袋里掏出三张一千两的银票,放到解明道的面前,自然又是他请客,辽王殿下买单。

解明道看着桌上薄薄的三张纸片,伸出去的手指居然有些发颤,把银票收入怀中,突然抬起头来,端起酒杯,道:“方兄弟,你的大恩大义,解某会一辈子记在心里,来,小素,和叔叔一起敬方庄主一杯!”

小素眼睛有些发红,拿起面前的一杯清水,站起来和他的酒杯碰了一下,学着解明道的样子仰头把水一饮而尽,哽咽道:“多谢方庄主的大恩大义。”

方学渐放下酒杯,示意初荷加满,目光从解明道移到小素的脸上,笑道:“小素这样懂事的孩子我平生还是第一次见到,只是有一样不好,就是见外,以后都是自己人了,小素,不要庄主长庄主短的,我比你痴长几岁,叫我方大哥好了。”

小素的一张俊俏小脸微微一红,清秀中透出少女特有的羞赧来,不敢回视方学渐的目光,垂下脑袋低低地答应一声。

方学渐举起加满酒的杯子,站起来道:“解大哥,这一杯酒,兄弟祝你平安抵达北京,顺利地见到陶尚书,如愿地把两位大人从牢里救出来。”

解明道也慌忙的站起,两人碰了一下酒杯,正要就唇饮下,只听“砰”的一声,有人在楼下用重手法拍了一下桌子,“咯勒勒”一响,接着听见碗碟落地碎裂的声音,想来那桌子竟是受不住一掌之力,被打得散了架。

楼板“嗡嗡”震动,酒水在杯子里起伏摇晃,方学渐急忙一口而尽,只听一个粗重的声音道:“你们‘十二连环坞’的胃口未免太大了些,长江上下大大小小二十一个帮派你们已收服十二个,还想怎地?难道想把整条长江吃下去么?”

被这人霸道无匹的一掌慑服,原本热闹的孔明酒楼突然变得一片肃静,喝酒劝菜的,交际应酬的,高谈阔论的,甚至连底楼,敲着醒木,正把一段“诸葛亮含泪斩马谡”讲在兴头上的说书人都住了口。

一个清亮尖细的声音很快从楼下飘了上来,道:“洪帮主,我知道你的铁砂掌很厉害,可也不用拿桌子出气啊?来这里之前,总舵主对我千叮万嘱,一定要把这一句话带到,现在你和你的兄弟都亲耳听过了,我的使命也算完成了一半,至于你们答不答应,反正还有一晚上的工夫,可以慢慢考虑。”

山庄众人停住吃喝,竖起耳朵注意下面的动静。

似乎能听得见那洪帮主呼呼的喘息声,静了片刻,那粗重的嗓子说道:“长江上的生意我们没有兴趣,鄱阳帮一向只在鄱阳湖里讨生活,咸菜淡饭,不想招惹别人,也不想被别人招惹!”

那尖细的声音嘿嘿冷笑几声,一字一顿地说道:“我如果硬要招惹呢?”

“呛啷”、“呛啷”,兵器抽离刀鞘的声音响成一片,楼下一定雪光如银,杀气冲天。

那个聪明的掌柜脑门子上急出一层热汗,跑上楼来向客人陪着笑脸,口中不住声地道歉,却不知被哪个“莽张飞”似的粗人推了一下,哀叫着滚下楼去。

方学渐心中暗暗称快,最好那个小白脸被人砍成十七、八段,丢进赣江里喂了鱼虾,世界就此美妙、清净许多,面上却不露丝毫喜色,见大家一副屏气凝神的紧张样子,端起酒杯,扬了扬道:“大家愣着干什么,来来来,喝酒吃菜。”

山庄众人这才稍稍放松下来,伸筷夹了些面前的菜肴,放入口中慢慢咀嚼,两只耳朵却笔直竖立,倾听楼下的动静。

只听那洪帮主咬牙切齿地说道:“‘十二连环坞’最近好大的名声,可是鄱阳帮七十五个弟兄,也不是好欺负的,狗逼急了还会跳墙,何况是人。”

“洪帮主不要妄自菲薄嘛,好好的人不错,干嘛要去做狗?何况还要这许多兄弟陪你一起做狗,不是太可惜了?”

一个嗓子粗亮的汉子突然说道:“你奶奶的熊,咱们洪帮主横行鄱阳湖的时候,你这兔子哥还不知道在哪个地方蹲点吃奶呢,要鄱阳帮加入鸟的‘十二连环坞’,先问问我光头老六手里的这把刀!”

呼的一声,钢刀斜斜砍出,势劲力猛,看来也是在上面下过一番苦功的。

方学渐微闭双目,夸张地咀嚼口中的“素炒鳝丝”,缓缓点头道:“好,不错,不错。”不知是在称赞菜肴的美味,还是在称赞那人的功夫。

“啊……”那自称“光头老六”之人突然长声惨呼,钢刀“呛啷”落地,然后是尸体直直掼倒的声音。

霎时之间,整座酒楼鸦雀无声。

暮色渐浓,江上的渔歌好像一下子变得飘渺起来,让人难以捉摸。

清冷的江风裹着黄昏最后的一丝妩媚从窗口送进来,爬上初荷柔软油亮的鬓发,瑟瑟抖动,惹人怜惜。

方学渐夹了一只“辣子鸡丁”给她,凑过去轻声道:“山雨欲来风满楼啊。”

初荷的睫毛轻轻一颤,面上微有红晕,转过头来好奇地看了他一眼。

死一样的寂静没有保持多久,楼下突然响起一声海啸似的呼喝,桌子掀翻,椅子推倒,碗碟相撞,几十把钢刀一齐上前,白光闪耀,“叮当、乒乒”之声大作。

整座酒楼好像风雨中的一叶孤舟,剧烈地摇晃颤抖,楼下厮杀的激烈程度可想而知。

在兵器相撞,火星飞溅中夹杂着一声声凄厉的哀号和愤怒的叫骂,鲜血“嗤嗤”地飞扬激射,断肢残体四下乱滚,听来让人毛骨悚然。

三楼的其余客人脸色早已吓得白纸一样,坐在凳子上战战兢兢,不敢挪动半步。

方学渐多历生死,此时也不免有些心旌摇曳,探头出去,几下惊呼响起,只见一条白色人影从二楼的窗口横飞出来,手中一把三尺长剑裹着一团雍容而清冽的光华,宛如绽放出水的芙蓉,想来是什么名剑利器。

那白衣少年挥剑打落一枚射过来的透骨钉,哈哈一笑,道:“洪帮主,你还有一夜的工夫,做人做狗,可千万要想清楚了。”曼妙的身姿在空中一个优雅的转折,稳稳落地,几下起伏,跃上扁舟,在“咿乃”声中渐渐飘远,融入沉沉暮色,山水一色,再也望不见了。

闻着新鲜的血腥气,听着痛苦的呻吟声,想着缺胳膊少大腿的样子,酒菜再好,大家也无法下咽,何况官府马上就会过来盘问,应付起来十分麻烦。

下楼的时候,山庄众人都没有向二楼多看一眼,惟恐被他们找上,无缘无故地成了出气筒。

回去客栈安歇,闵总管怕大家没有吃饱,特意请客栈伙计去九江城西蒋干街的“滋味美”小吃专卖店,买来了蟹肉包子、翡翠烧麦、枣泥锅饼和绿豆印糕等七、八种精致糕点,给众人宵夜。

四个马夫被派出去打探消息,余人在方学渐的房中边吃边谈,呆了一个多时辰,都猜不透那个白衣少年是什么来历。

解明道以前做的是朝廷武官,领兵与倭寇、盗匪作战,对江湖帮会不是太熟悉,虽然倭寇、盗匪中很多都是绿林好汉。

龙啸天失踪以后,老麻就很少在江湖上跑东跑西,娶了翠花之后夜夜操劳,更是迈不动腿。

他只知道长江一带以前有个“五星盟”,却从没听说过有个“十二连环坞”,想来定是近几年才崛起江湖的新组织。

能一举网罗十二个帮会,这个“十二连环坞”的总舵主当非一般人物。

四个马夫不久回来,禀告的消息没有什么新鲜出奇,众人又议论不出什么结果,便纷纷起身告辞,回房休息。

方学渐关了房门,在大小老婆的服侍下,洗面漱口烫脚,倚红偎翠,温情香浓,上床之后自然少不了又是一场云雨好戏。

方学渐年纪轻轻,正是性欲和精力比较旺盛的时候,兼之丹田中真气充沛,平时又注意饮食的质量,所谓“药补不如食补”,一根火棒经常蠢蠢欲动,在窄小湿热的花房中接连软硬三、四回,还能高高昂起,对付两个青涩羞赧的雏儿老婆,自然畅所欲言、游刃有余。

第二天一早,闵总管便出去联系渡船,天亮出发,日上三竿才回来。

付过住宿费用,众人相拥出门,马车驰过热闹的大街,不多时便到了赣江口,一艘长五丈、宽十尺的中等帆船停在那里。

一个精瘦的中年汉子迎了上来,面容黧黑,背脊微驼,显然是过惯水上生活的。

众人料想他定是船主,闵总管一经介绍,原来姓沐。

大家嘻嘻哈哈,对着他笑,心道:姓沐的做这份水上买卖,也算名副其实、童叟无欺。

众人忙碌一阵,把马匹和马车下到船上,一切妥当,起锚开船。

先从赣江口入鄱阳湖,再曲折绕过成犄角形的湖口,北渡长江,这一路说长不长,说短不短,约莫六十里地。

行船比陆地跑马要缓慢了许多,又不能顺风顺水,只这一段路,便要行两个多时辰。

这天刮的是西风,进入鄱阳湖后,船行向北,只得收起了风帆,改用人工划桨,噼里啪啦的,十几根木桨此起彼落,打得湖上水花乱飞,船身沉重,速度还是渐渐慢了下来。

方学渐携着大小老婆的手,钻出狭小气闷的船舱,走上甲板,闵总管、解明道和小素早就站在船头,见他们出来,招呼一声。

这一带湖面开阔,隐隐沙汀,飞起几行鸥鹭;悠悠青浦,撑回数只渔舟。

鄱阳湖碧波万顷,水天相连,渺无边际,骄阳当空斜照,湖上浮光跃金,飞鸟回翔,美景天成,让人迷恋赞叹。

船行数里,湖面突然变窄,湖水愈来愈深,十几丈宽的河道,两岸都是犬牙交错的怪石,黑黢黢地自上而下,压紧着水流,从下面穿过去的时候,半空中的石牙好像随时都会猛地压下来,看得人惊心动魄,原来是到了西鄱阳湖的“葫芦颈”。

在“葫芦颈”的深处,离湖口不远,碧波之中突然耸起一座小石岛,名为大孤山(亦称大姑山),与长江又一石岛——小孤山遥遥相对,唐人顾况游历此地时曾写下“大孤山远小孤山,月照洞庭归客船”的诗句。

大船进入“葫芦颈”,不多时便望见了馒头似的大姑山,倒映水中,苍翠欲滴。

方学渐正在拿那圆鼓鼓的山峰与初荷胸前的大白兔作比较,忽听前面远远地“砰”地一响,像打了一个闷雷相似。

不多时便从山后转出两条船来,一前一后,笔直地向自己的坐船驶来,前面那艘船桅杆折断,船身倾斜,一股股浓烟从后舱中冒出,好像在勉强支撑,随时可能倾覆一般。

沐老板在船尾掌舵,看见这等情形,急忙转舵,避开来船。

“砰”地又是一声巨响,这次听得十分真切,原来是后面的船在开炮。

两船相距不过十丈,炮弹轻易击中前面的大船,中舱突然窜起一团耀眼的火光,船身破了一个大洞,湖水倒灌而入,船上的众水手大声呼叫起来。

火光闪耀,船身越烧越猛,渐渐地下沉,再难维持多久。

众水手纷纷跳水,“扑通、扑通”声不绝,不少人看到方学渐的坐船,口中呼救,纷纷泅水过来。

沐老板怕惹事上身,转舵更加急迫,向北行进的船身几乎成了东西向,但湖面宽度不过十七、八丈,岸边礁石又多,不能太过靠近,与那沉船交错而过时,相距不过七丈远近。

只见后面打炮的那船放下两条小舟,十个黄衣壮汉攀爬而下,手握钢叉、长矛,一舟五个,大船上一个威猛的声音喝道:“手脚干净些,把‘鄱阳帮’这些没用的狗子全都杀了,一个不留。”

浪涛拍岸,那艘被火炮击中的大船很快只剩下一截桅杆,然后消失得无影无踪,湖面回归如初,仿佛这个世界上根本就没有存在过这样一条船似的。

“葫芦颈”中段的两岸都是陡峭的悬崖,根本无路可逃,“十二连环坞”选择这个地方动手,显然是事先经过周密策划,看准了这样一个地形。

江水湍急,鄱阳帮众长年在湖上讨生活,游水的技巧还算过硬,这才没有被流水冲走,便拼命往方学渐的坐船游来。

江面上很快荡漾开了一声声绝望的惨叫,在锋利的钢叉、长矛下,一条条生龙活虎的汉子成了砧板上无力翻身的咸鱼,一股股浓稠的血水像喷泉一样四下飙射,无数细小的红色珍珠在空中呼啸飞舞,然后和金黄色的阳光一起,嘶喊着洒满整个湖面,在众人的瞳孔里映出一层凄厉的华美。

初荷吓得不敢再看,躲进方学渐的怀里,轻轻颤抖,低声道:“这些人好可怜。”方学渐拍了拍她的后背,低声安慰几句,轻声道:“江湖上的规矩就是这样,弱肉强食,适者生存,没有丝毫道理可讲。”

那大船喊话过来,沐老板的帆船被迫抛下铁锚停在原地,两艘小船绕着船身四周来回游弋,检查有没有漏网之鱼。

不久,炮船上放下一艘小船,四个水手划桨,驶了过来。

船身中间站了三人,为首之人头带纶巾,手执纸扇,眉目俊美,脸上却犹如凝结寒霜,一身纯净的白色衣衫比冬雪还要冰冷,在风中猎猎作响,更显得他英姿飒爽、丰神如玉,正是那个在孔明酒楼单刀赴会又全身而退的少年。

中间之人四十来岁年纪,身形魁伟,脸上手上的肌肉凹凸起伏、盘根错节,看上去有使不尽的力气。

大汉身后跟着一个三十多岁的中年人,个子矮小,身穿富贵马甲,头戴瓜皮小帽,十足唯利是图的当铺掌柜。

三人上船,沐老板慌不迭地从船尾迎了过来。

那白衣少年锐利的目光在山庄众人的脸上扫了一圈,最后对那大汉点点头。

那大汉恭恭敬敬地向他施了一礼,然后居中一站,朗声道:“这条船谁是老板?”

沐老板“呼哧呼哧”地跑到,往他跟前一站,点头哈腰道:“这位大爷,我就是船主。”

那大汉看了他一眼,道:“你叫什么名字,这条船上刚才有没有鄱阳帮的人爬上来过?”沐老板急忙报上自己的姓名,一颗脑袋却摇得像一只拨浪鼓,苦着脸,道:“没有,绝对没有,不敢,绝对不敢。”

大汉鼻子里“嗯”的一声,和下面游弋的几个帮众交换了一下眼色,问道:“你以前每个月交多少银子给鄱阳帮?”

“五两。”

“以后交八两。我是‘十三连环坞’鄱阳湖分舵舵主庞钢川,以后凡是出入这条水道的货船、客船,都要按时交纳月份。你老实听好了,我要你去通知这里所有的船主,让他们每个月的初八到孔明客栈二楼找这位铁老板,他是‘通达银庄’九江分号的掌柜,负责办理月份的收账事宜。如果误了这件事,你提早准备好全家的棺材。”庞钢川一脸的得意洋洋,指了指身后猥琐的瓜皮帽中年人。

沐老板的脸上哪里还有半分人色,两个膝盖“啪啪”地互相碰撞,只差要当场跪拜下来,鄱阳湖境内大大小小上千条船,要他一一通知过来,谈何容易?

他刚才的苦瓜脸是装出来想糊弄别人的,现在却真的成了一只苦瓜,笑起来的皱纹能和一百二十岁的老太婆一较长短,有气无力地道:“大爷,这个实在太……”

“实在什么!”庞钢川一听他要讨价还价,眼珠子凸出来,瞪得比牛还大。

沐老板慌忙连连摇手,脸上拼命挤出来的笑容比蜜糖还甜,笑道:“没……

没什么,我的意思是说,庞大爷的这个主意实在太好,真的很高明。“说着,还竖起了大拇指。

庞钢川拍了拍他的肩膀,目光之中全是笑意,道:“好,我就是喜欢你这样聪明的年轻人,一说就懂,一点就透,今天庞大爷高兴,就收你做小弟,以后用心办事,我不会亏待你的。”

沐老板没有四十,三十七、八是肯定有了,近几年不要说“年轻人”这样鲜亮的称呼,就算“小沐”也鲜有人问津,头脑一时反应不过来,脸上一愣,然后膨胀成紫黑的颜色,面皮底下迸溅出大喜过望的神情,跪下“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道:“谢谢大哥收录,小弟一定尽心竭力为大哥办事,无冤无悔,鞠躬尽瘁。”

庞钢川满意地点点头,走到那白衣少年的身前,躬身道:“姬公子,等了这么久,料来那些‘鄱阳帮’的小丑都已死绝,我们现在回去?”

姬公子细长秀气的眸子像钉子一样刺在他脸上,庞钢川被他看得冷汗直流,腰身弯得更低。

姬公子的目光从他的身上转到方学渐的脸上,缓缓道:“那洪三通号称‘水中霸王’,善于闭气躲匿,不会这么容易死,你带三个好手留在这条船上,办完了事情再来见我。”话音才落,身子袅袅腾空,如一头飞鸟似地跃下船去。

那个瓜皮帽看了庞钢川一眼,急忙跟着下去,白衣飘飘,小船很快行远。

三个黄衣汉子爬了上来,垂手站在庞钢川的身后。

一声令下,帆船起锚开桨,继续前进。

方学渐暗中舒了口气,不想在甲板上多呆,便拉了初荷和小昭的手掌回去船舱。

三人在床沿坐下来,初荷伸臂抱紧他的腰身,眼睛却望着船舱顶部,痴痴地道:“这个姬公子的眼睛好冷啊,他目光扫过来,我都忍不住会打一个寒噤。”

方学渐的心中又酸又涩,在她娇嫩的脸上狠狠地亲了一口,凑过去悄声道:“他的眼神像冰一样冷,相公的眼神却像火一样热,再冷的冰我也有把握将它煮成滚烫的开水,你相不相信?”

“这个人很邪门,看上去有些吓人。”小昭躺下来,枕在方学渐的大腿上。

方学渐对小昭大为感激,伸手在她脸上轻轻扭了一下,遭受的报复是疲软的阳根被两排细密光洁的牙齿温柔地亲了一下。

他“嗯”地一声闷哼,点了点头,道:“是有点邪门,阴阳怪气的,我们以后最好少和这样的人照面。”

他搜肠刮肚,还想委婉而含蓄地打击那个“姬公子”几下,却苦于精妙的词汇一时难以为继,正大伤脑筋,突然听见底下的船板上“咚”的一声轻响,轻微得几乎难以辨认。

方学渐此时内力深厚,耳聪目明,听觉比常人要灵敏许多,登时察觉出这轻轻一响中的细小异样,侧耳细听,却又听不到什么了。

他朝两个老婆比了一下手势,轻轻推开窗子,探头朝下望去,绿波在船边不住起伏荡漾,船身弧形,挡住了视线。

他招了招手,小声对两人道:“你们拉住我的脚,我俯下去看一看。”初荷和小昭好奇地望着他,以为相公要弄什么玄虚,见他一本正经的样子,都微笑着点了点头。

方学渐长长地吸了口气,先把上半身探出窗外,一双手掌贴住粗糙的船身,然后一点点滑出去。

初荷和小昭脱下他的鞋子,一人抓住一条腿,慢慢把他放下去,心中猜测他的意图,是要抓一条大鲤鱼上来呢,还是一只大龙虾?

窗子离水面正好一人高,方学渐身子蜷曲着紧贴船身,一个不太标准的“倒挂金钟”,脑袋离水面还有六寸。

湖水深绿,微波荡漾,他把眼睛的空间面积扩大到极限值,可惜没有透视功能,所以什么也没发现。

正当他要叫大小老婆把自己拉上去的时候,眼前突然飞起白花花的一大片,“哗”的一声,水珠激扬四射,“呼呼”的强劲风声贴着耳朵过去,一只掌心乌黑的手掌伸出湖面,穿过无数珠玉般破碎的水花,朝他的头顶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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