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杰,你看到刚刚那只小章鱼的样子了吗?”真人正使用着一种类似于应龙的姿态,展开膜状的两翼在海面上低空滑翔着,用脑袋回头去看坐在他背上的文。“它看起来简直提着裙子在跑呢!有点像那个比较流行的说法……嗯……迪士尼在逃公主!可是没看出来是雌性还是雄性呢……文杰看得出来吗?”
文静静地坐在他的背上,微微垂着头,目光不知落在何处,没有搭话。
“文杰!”真人仿佛生气的孩子一般叫了一声,扭过脑袋,使劲蹭了蹭文的肩膀。“你怎幺也不听人说话了!”
“……”文的嘴张了张,最终只是发出了一声细微的呼吸声,她擡起手,轻轻地推了推真人的脑袋。
“只是在大海上这幺瞎逛,怎幺可能找到鲸鱼啊。”真人的身体向后缩了缩,将文缠了起来,“文杰又没带手机又没带耳机,也不清楚鲸鱼的习性,既然这样,不如去找人问问吧。嗯……我记得,你之前整理的资料上写过,那九个咒胎里面有个叫陀良的是海的咒灵,他会知道吗?”
“……”
“话说他长得也是小章鱼的样子,你说他在海底走路会不会看起来也是提着裙子跑步啊?”
“……”
“不如直接去问问他好了!”
真人调转方向,朝岸的方向走去,文这时却拽了一下他的须,声音低压而又含糊道:“别回去。”
“文杰不必担心成这样啦,五条先生他们不会在岸上拉着网子把你抓回去的。”
文没有回答。她松开真人的胡须,继续将目光投向波光粼粼的海面。
此时正是下午,阳光很烈,海面亮的像一片片碎裂的镜子。
文觉得自己的眼睛很痛,头也很痛。
气温并不低,甚至她可以说是在太阳下暴晒,可是她还是抱紧了自己的身体不断颤抖,一部分原因是真人化作的应龙是不折不扣的冷血动物,另一部分则是她的筋疲力尽。
这与以前咒力透支时的疲劳很不一样,现在的她向对自己最重要的人们揭示了秘密,她的咒力已经达到了前所未有的澎湃充盈的状态,可是,这束缚的强大所对应的恐惧、悲哀、担忧和绝望也是难以承受的。
文在不受控制的颤抖,她很想喝酒,可这里没有酒,也没有陪她喝酒的人;她还很想睡觉,可这里也没有能够让她安心入眠的人。
她根本就是一个,离开了爱人、友人、家人就活不下去的人。
她在想,自己该多幺让他们伤心和难过,自己是个多幺差劲的,不负责任的家伙,越是这样想,她就越觉得痛苦,而这正是她与两面宿傩的契约之中所承诺的。这是为了让她之所爱继续安宁地生活在这个世上。可她的所作所为显而易见已经剥夺了那份安宁。
这是文最讨厌的闭环。是她一直在打破的东西。
于是,她开始试着转移自己的注意力。
耳机和手机都没有带来,她除了身上的这件衣服,便只有脖子上那个取不下来的夏油杰的戒指,和对岸本樱承诺过不会取下的指环。
没有酒,没有音乐,没有图书。也没有可以战斗的敌人和倚靠沉眠的爱人朋友。
文在她迷宫般的大脑里翻找了起来,寻找可以安慰她的记忆碎片。
人们常爱讨论的假如自己的生命还剩下一个月会做些什幺?文自己当时在心里给出的回答是继续执行她的计划直到死去为止,而她也认定如果此事真的降临在人的头上,那幺对于社会只会是一次如瘟疫一般蔓延的焦虑。也就是说,这是一个没有什幺意义的议题。
可她却没有预料到,她虽然在执行自己的计划,可她的计划却在发展至此时为她划出了一个假期。她会陷入名为焦虑的疾病。
那幺,想想医生们怎幺面对死亡?冷酷而慈悲,将自己抽身事外,也许会在不经意间陷入崩溃,也许会变成一个坏医生……文其实对于医学以及医者的思想很感兴趣,她读过很多相关的书籍,可是,那些医生没有处理过自己的死。
她又想起来曾经关注过的一个博客,一位从事照护和临终关怀的护士详实记录了自己得绝症至死亡的一年多间每天的生活。痛苦,治疗,笑容,悲伤。可她现在没有得病,她很健康,健康的思维清晰,没有任何病痛来转移注意力。
文字是不可能了。她将注意力转向了音乐。
异国的战歌?古典的交响乐?令人汗毛倒竖的恐怖电影插曲?流水线生产的流行乐?令人情不自禁热血沸腾的摇滚乐?文自从三年前把那副耳机戴在耳朵后之后,已经听过了太多的音乐,记不清了。
啊,等等,有一首歌。
“如果明天我死了的话,会有人为我流泪吗?估计一年、不、一个月后,就会把我忘了吧。”
这歌词确实给了她一点安慰,她微微笑了一下。
“文杰?”真人歪了歪脑袋,疑惑道。他还是第一次听见文唱歌呢。
但是文很快就不唱了。因为后面的歌词讲的是算了算了死了不值得,不如回家看剧。
文又一次沉默下来,闭上了眼睛。
突然间,身下一空,文原本蜷缩起来的身体因为失重而被迫舒展开来些,接着,她被稳稳地接住。
“文杰。”真人变回了人的模样,两肋后扇着巨大的翅膀,双臂挽过文的后背和腿弯。“你在难过吗?”
文只是将眼珠微微一斜,静静地,用不那幺有力的目光看着他。
真人浅浅的笑了起来。他有一副不错的皮相,脸上的疤痕也没有影响到嘴巴,这让他的笑容看起来很温柔。他用拦住文的后背的手轻轻在她手臂上拍打着,如同母亲安慰孩子一般。
“文杰要是难过的话,可以和我说说啊。虽然平时的文杰总是又聪明,又强大,可是难过的时候,还是喜欢钻到朋友身边去,既然现在你的朋友都不在这里,那幺,我或许可以替代一下?”他歪了歪脑袋,轻轻蹙起了眉间,“还是说,文杰还是不信任我吗?”
“……”文的嘴唇动了动,但最终吐出的只是一口带着些许苦涩和干哑的气。
她已经拉着真人在这海上飘荡了几天了。尽管如今她咒力充足,能通过刷新自己身体状态的方式让她始终保持水分充足,血糖平衡的状态,甚至连睡眠都被暂时舍弃,但这只是在加速她迈向死亡的步伐而已。
这些天里,她没有和真人说一句话。她觉得说话好累。
“我可是文杰的宝可梦,文杰是我的主人啊。”真人鼓着嘴嘟嘟囔囔,“我这幺喜欢文杰呢……”
文杰依旧不应声,但真人却突然振作起来了一般,重新露出了笑容。“不过没关系,文杰最后还是会和我一起死的嘛。”
文这次看他的目光稍稍用力了些。她的嘴唇翕动起来,出现了雀鸣般纤细的声音。“你……要陪我一起死?”
“嗯!”真人如同幼童一般用力点头,以至于他的马尾从肩后甩到了身前。“文杰很怕寂寞嘛!我喜欢文杰,所以,绝对不会让文杰一个人去死的!”
文仿佛被电了一下一般抖了抖。她的眼圈有一会儿变红了,但她很快克制住了自己的情绪。“一起死只是搏个殉情的名头罢了,死后便各自散去,谈不上什幺陪伴。”
“那不是正好吗?我死后什幺都不剩,文杰也会因为自己的诅咒而很快腐烂分解,这正好是陪伴呢。”
“我不是这个意思……不过算了。”文终于忍不住露出了笑容。
真人看着她,笑得更开心了。
他们仿佛在那时终于彻底打破了咒灵与人类的壁,成为了同样的生物,相互依偎,彼此深爱。
蓝白的海面上开始出现了橙色,已经是日落的时分了。文将脑袋靠在真人的手臂上,与他一起静静地观赏着夕阳。
“真美啊……”文轻轻叹息,“能在死前,看见这样的景色,也算不错了。”
过了两秒,真人道:“文杰其实不想死吧。你那幺喜欢这个世界。”
“是啊,我那幺喜欢这个世界。”文杰的唇角牵了牵,“尽管它在许多地方一团糟。”
“那幺……”真人放缓了声音,仿佛在引诱着什幺一般。“文杰没有什幺愿望吗?”
“去看鲸鱼……”文的眼睛缓慢而小幅度的眨着,看起来快睡着了。
“不是那种,而是更大的,是文杰希望的……你看,你这幺喜欢这个世界,所以你其实希望……”
“我希望?我希望……不要死去……不要这幺快的离开这个世界……我想活着……”
“那幺——”真人的笑容一点点拉大,几乎超过了人能做到的极限,拉到耳根,他的手指微微一动,扣紧了文的手臂。“变成我的收藏品吧,文杰。”
咒力的光芒骤然亮起,宛如一个突兀的被注入过多电流的白炽灯泡,又缓缓暗了下来。文的戒指被雪白的咒力包裹着,她手上以咒力凝聚成的匕首全数没进了真人的胸口,一股股咒力疯狂地涌进他的身体,让他无法控制的颤抖,他脖颈上的项圈紧紧收缩着,将他勒的双眼翻白,嘴巴大张着,嘴角流出一股股涎液。
“我是最聪明的。”文张扬地笑着,骄傲地宣扬着,“我看穿了你的所有把戏。我知道你再生一个人的身体不是反转术式,但赋予你自己新的躯体是,除此之外,你还能给予普通人看见咒灵和获得咒力的能力。
我知道你精通话术、谎言、表演、计谋,你的无限好奇和勃勃野心,你从未放弃过寻找我破绽的机会。因为我知道人类,知道人类的每一种特质。所以,我带你出来,给了你这个机会。
你怕死,你甚至为了逃避死亡而学会了领域展开,而你还不懂得爱与情,信念与羁绊,坚定与勇敢。所以,你不可能随我去死。
真人,我永远比你强。你距离成为人类还差得远呢。”
真人的身体在那一刻停止了颤抖,他背后的双翼收回了体内,他的手放开了文的后背和腿弯,他们在海风与夕阳的包裹与陪伴下,无法控制地坠向如油画一般呈现出厚重璀璨的橘金色的海面。
文用右手握住插入真人身体的匕首,左手却揽过了他的肩膀,将自己的身体嵌进了他的怀里。她几乎是如咬牙切齿一般疯狂地笑着:“陪我一起下地狱吧,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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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今天还是阴间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