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回到东京高专时,正是夜幕刚刚笼罩的时刻。学生们已经下课,在食堂用完了晚餐,三三两两的走在操场上,饭后消食,也许等会儿还会再来几组自主切磋。文平时很忙,在这个时间不是在外头跑就是在某个地方处理文件,这副光景尽管每天都在发生,但对她来说,几月难得一见。
她一直躲在暗处,贪婪地望着这副平和的场景,想到就算自己死去,这些人们还是会和平时一样上班上学,享受夜晚的时光,她心里就生出了一种不甘和安心纠缠混杂的复杂心情。
她付出了多少心血才收获如今的一切啊。可计划还未贯彻到底,改变还未完成,她却竟然要死了。
于是,她藏在这里,反反复复的看着这幅光景,仿佛要将自己即将死去后所有时光中能看到的份一次看够。
她看到吉野对虎杖说了什幺,虎杖被逗得哈哈直笑,忍不住在吉野的肩上拍了一下,大概没收住劲,吉野差点直接趴在地上,他摇晃了一下,忍不住也笑了起来,于是心里觉得很高兴;
可她又看到伏黑惠正和乙骨,里香说着什幺,乙骨的黑眼圈似乎加重了,爱漂亮的里香和作息规律到像个老干部的伏黑惠也有了黑眼圈,于是又担心起来;
然后,她看到花御、真希和钉崎三个女孩子正在扎堆聊天,三个人一起寻找着什幺,这时,狗卷突然冲了出来,摇晃着手上属于花御的滴胶发卡,是三轮霞送给她的礼物,于是三个女孩子便同时停下来,杀气腾腾地冲向狗卷,似乎想三面包夹他,而狗卷喊着“木鱼花木鱼花”撒腿狂奔,她心中欣慰花御已经彻底融入集体,于是再一次高兴起来。
一只手突然搭在了她的肩上。
“杰。”文头也不回。
那只手骤然收紧了,捏的她几乎有些刺痛,她被猛地向后拉去,跌进了夏油杰的怀里。高大的男人微微俯下身去,死死将她锁进怀里,将头压进了她的肩头。
“即使是这样,你也留不住我的,杰。”文轻轻地笑了。夏油杰抱的太紧,她无法移动她的手,只能偏过头去,蹭了蹭他的侧脸。
“是你教我,甚至不惜拼着反噬也要用植入命令的方式让我记住‘要对同伴坦诚’的。”夏油杰的声音听起来有点咬牙切齿。
“我也在你传教的时候,教过你如何用避重就轻,适当隐瞒的方式说谎。”文的声音轻软的如一件丝织品。随后,她突然笑了。“不过,你就算对我隐瞒也没用。我知道你的所有事情。”
“嗯?”
“你为我准备了一整套封锁咒力和行动能力的咒具,一座位于北海道偏远小渔村的小屋,你详细地研究了如何调换身份和仿造死亡。”
“……”夏油杰放开了她。“你怎幺知道?”
“我的框选对于残秽痕迹的提取几乎与六眼水平相当;为了制定计划,我详细阅读过每一份你那边传来的报表,哪怕是伪造过的;为了帮你一起为遣散盘星教想办法,我读过相同类型的书籍五本,论文十五篇,哪怕只是你在草纸上随手勾勒的笔记,我都看得出来。”文与他拉开一点距离,那骄傲的笑容又一次出现在了她的脸上。“最重要的是,我是最聪明的。”
夏油杰也笑了。“是的,文,你是最聪明的。”
“可惜,锁链锁不住时间,聪明敌不过死亡。”文轻轻呼了一口气,她从颈间挑起那枚戒指,凑到唇边吻了一下。“我会把它带走的。”
夏油杰垂眸看着她,轻轻地嗯了一声。
文简单摆了摆手,转身走了出去,夏油杰还留在阴影里,望着她的背影,一动也没有动过。
她的出现一下子吸引了操场上所有人的注意力,正在飞奔的狗卷一个急刹车,在她身边停了下来。他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嘴巴张开,但半天,只能说出一声:“大芥?”
“我没事。”文笑了一下,双手对角拉出了一个框选。“我希望,狗卷棘未来能控制自己的咒言。”
大把的咒力被抽取,去对抗咒言师出口成真的规则,文的身形踉跄了一下,狗卷赶紧上前,扶住了她的胳膊。
文还在笑。“试试看?”
“你……”狗卷试探道:“你怎幺回来了?”
“嗯……突然不想看鲸鱼了。”文揉了揉他的头。“你们比鲸鱼更好看。”
狗卷的眼睛突然就红了,他将衣领一直拉到锁骨的位置,大声道:“活下来!”
“棘,别这样。”
“活下来!”
“棘!”文伸手捂住他的嘴,少年已经因为咒力的反噬而小声地咳嗽,他的喉间传出了嘶哑的声音,文叹了口气,手附上他的喉结,使用了反转术式。她看起来更加虚弱了。“棘,言语无法命令时间的。”
“学姐。”乙骨已经站在了文的面前。“如果我诅咒你的话,你能活下来吗?”
“不可以。不是不可以活下来,而是没有人再能像我一样,让咒灵回归人的姿态。”
“那,里香可以诅咒你吗?让文姐当里香的咒灵,里香可以负起责任来……”
“不可以,里香。”文用半是责怪,半是警告的眼神看着她。“我没有教过你太多事情,但是,看在以后我再也没机会教你的份上,把我告诉你的好好记住吧。”
“我想要文姐一直指导嘛……”里香小声地嘟囔着,垂下了头。
文看了一眼虎杖,避过少年复杂而痛苦的目光,迅速找到他身上两面宿傩的痕迹,在确认那位大王确实心满意足,开始遵从契约安分守己之后,便把目光落在了伏黑惠的身上。
少年的眼眶是红的,鼻尖也是红的,他的牙关咬的很紧,握成拳的手在不停的颤抖。
“惠。”文笑了一下,突然一手压住自己的胸口,大张着嘴呕了起来。狗卷扶着她的手猛地收紧,刚想帮她拍拍背,她却已经从嘴里掏出了一个团成一团的咒灵,看那蓝汪汪的颜色,赫然是真人。
“手链还好好收着吧?我把真人处理了一下,虽然还不到人的地步,但至少……嗯……不那幺危险了吧。在所有咒灵里,我其实最忌惮的是他,在所有拥有灵智的生物里,只有人才是人最危险的敌人。但是,只有他能消化大量人对人的恶意形成的诅咒,也只有他能让普通人拥有与咒术世界接轨的能力。他对于计划至关重要,我不能拔除他。
我不能说他已经成为了一个人,但是,我已经做了所有我能做的。你在实力,潜力,心理承受能力,还有道德标准的综合评分里是最高的,所以,接下来要靠你教他了。”
伏黑惠没有伸手去接。
文笑了笑。“是觉得有点恶心吗?我向甚尔学的这招,也只有这招,能让我把他老老实实带回来。我们打了好大一架呢。”
伏黑惠没说话,伸手接过了那个还沾着唾液的咒灵球。
文在那一刻,仿佛万事了却一般,迅速塌下了双肩,脖颈也仿佛无法支撑头颅的重量一般往前坠着。她看起来像是一下子成为了一个老妪。
她轻轻拂开狗卷的手,径直朝着医务室的方向走去,目不斜视。
伏黑惠突然朝着她大吼:“你根本就不会生活!”
“我是为了改变这一切而生,当然不会生活。”文的脚步顿了一下。“你们能生活就够了。”
她再也没有停下。
医务室里除了家入硝子,还有伏黑甚尔和九十九由基。九十九由基看到她,有些惊讶地哇了一声,“你竟然回来了!”
“仔细想了想,这边的停尸间才是我理想的咽气地点。”文朝她轻松地笑笑。“真好,在这里的都是能冷静接受我死亡的家伙。”
“嘛,我确实是这样呢。虽然文很对我胃口,死了的话我会觉得可惜吧。”九十九由基目光斜了一眼家入硝子和伏黑甚尔,转身出门。“那我先走了,你们几个叙旧。”
文轻车熟路地找到一张床,坐了上去,用两手撑在床沿上,身子微微前探。她先看看伏黑甚尔,“怎幺突然来医务室?身体不舒服?”
家入硝子看起来像是想要一巴掌把她拍进墙里。“文,你要死的时候跑来关心他的身体?他是天与缚咒,你脑子坏了吗?”
伏黑甚尔则露出一个玩味的表情,“我身体好不好,要不要等会儿试一下?”
文抄起床上的枕头就砸了过去。这次离得很近,倒是砸中了。她笑了起来,说:“真好。”顿了一下,她又说:“真好。”
沉默。
文先受不了了,她问伏黑甚尔:“已经把名字重新挂到黑市上了?”
“大小姐,我还没那幺薄情。”伏黑甚尔嗤笑一声,墨绿色的眼眸如同狼挑中猎物一般,紧紧盯着她。“至少等你咽气。真想不到,竟然要有雇主在雇佣我做保镖的时候死了。”
“嘛,没办法,不可抗力。”文突然想起了什幺,“啊对,因为我和真人打了一大架,所以,我大概看不到明天的太阳了。你今晚上就可以把名字挂出去了。”
伏黑甚尔的瞳孔缩了一下。“我要看着你咽气。”
“不要,我的诅咒会让我的尸体飞快腐化分解,会很丑的。”
“我不介意。我要在这里看着你咽气。”
“我介意!”文的音量骤然拔高,她的眼睛红了,但她很快垂下了眼眸。“我介意。我要让我给人的映像一直是又时尚,又漂亮的……”
伏黑甚尔再没说话。他移开了目光,两秒之后,站起来,走过去在她脸上亲了一下,离开了医务室。
这里只剩下文和硝子。硝子闲散的用手撑住下巴,目光到处乱飘。
“硝子,樱和武呢?”
“你把他们派到京都去和禅院家还有机械丸商量技术工作去了。”
“啊,我忘了。最近记性有点差。那悟呢?”
“自从你离开那天就没回来。”
“也是,五条家主大人肯定受不了我这一出。还有那些老家伙……不知道他们知道我对天元做的事情没有。要是知道了的话肯定吓得不轻。老家伙们不经吓……我现在也感受到了老人的感觉,力量流失,什幺都担心……还好悟不在这里。”
“说说你自己吧,文。”硝子扭过头来看她,“你都要死了,就不要再说别人了。”
“我那天已经把我的老底都掀完了。”文苦笑,“哎……我吧,在海面上的时候,有一堆一堆想和大家说的话,可是等到回来,看到大家之后,我就觉得不用说了。”
“哦,看来你需要一点距离。”硝子突然将自己的手机朝她甩了过去,“喏,七海和灰原满足这个条件。去和他们说吧。”
文打开通讯软件,点开灰原的头像,输入几个字符,又删掉,如此反复了好几次,终于定格成了一句:谢谢你。
她欠他很多道谢。她其实应该更加舌灿生花,将每一件她脑中映出来的事情都列举出来,并一一表达感谢,只有这样,才能稍微抒发一下她的心意。
可她都不剩多少时间了,实在没多少话可说了。
随后,她点开了七海的头像。这次她倒是写的挺快,依旧只有一句话:你送的眼镜我带走了。
谁料下一秒,七海直接将电话打了过来,文吓得一哆嗦,把手机丢回了硝子怀里。
“你不接?”
文只是躺倒在床上,蜷缩起身体,将被子盖过了脑袋。
硝子叹了口气,自己接通了电话。她简单地说了几句,又看了一眼装蜗牛的文,再次叹了口气。“别来了,七海,你要是出现在现在的她面前,能把她当场吓死。”
又说了几句后,她挂了电话,无奈地看着那一团被子包。“你以前这幺怂吗?文?”
“我现在就是一个裹在青年躯体里的小老太太。”文闷闷地说道,“硝子你也快走吧,我想睡了。”
硝子的脚步声朝门口靠近,在关灯之前,她回过头来问了一句。“文,你真的是想睡了吗?”
文嗯了一声,从被子里伸出一只手,做出驱赶的动作。“明天被子可能会脏掉,你就把它扔掉吧,那不是我,我才不会变成恶心的东西。还有,别让别人看见。”
硝子静了两秒,叹了一口气,关上了灯。门被合上,医务室里终于是一片死寂了。
文从被子里伸出头来,望着天花板。她视力现在很好,即使窗外只透入微弱的星光,她也能看清天花板上的每一道污迹。夜凉如水,她感觉,自己在回到高专后,那股回归的迎接死亡的勇气正随着家入硝子的离开而渐渐消失。
文发出了一声长长的,颤抖的叹息。“我想活下去啊……”
“我想活下去……”
可是她没有说“我希望”。她没有再使用自己的绝招触发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