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其实是很佩服魏弃之的,我知道他很行,比我行,哪都行。虽然我经常嫌他阴险,但是不得不说,他的阴险我学不来,而他呢,只要他想假装一下正直坦荡,他也是可以假装出来的。
夏天最热的时候,皇帝把我放出去了,叫我去和他们那帮子“誓死效忠”们熟悉熟悉……唉!
魏弃之的手下呢,我觉得他们都趋炎附势,见利忘义,是小人,叫我假装出一副面孔讨好他们我不乐意。但效忠段氏的这帮子呢……是不趋利趋势了,一副情愿舍生取义的劲头,我不能不说他们是君子。但看到人把自己的命放在这样轻的位置,我还是一样很不舒服,没法假装出一副我和他们是同道的面孔。
有一次,去一个人家里吃饭,他在自己家里说话很慷慨激昂,可能也沾染了段家那几个不拿人当外人的习气,说话很敢,竟然说……要是有一天段昭真的完了他们这些人会陪陛下殿下一起殉国。
我啊……我也是……我之前又不是没经历过这实话实说就把人得罪了的事,结果当时我这嘴还是欠,又实话实说了……我说……真那种时候,陛下和殿下未必非死不可吧,你这样说,他们却真的不得不死了。干嘛不想想怎幺帮他们,帮自己活下来呢……
我说完,看他的表情,我就知道,小神童殷殷的嘱咐,我要辜负了。我就是扶不上墙,我就是和魏弃之比差的远。魏弃之不该说的话真的一句也不会说出口,我不行!
这人再也没请我去家里吃饭,而且不久后,小神童问我私底下和他说了什幺不恭敬的话,惹得他写了一篇铿锵的谏书来劝皇帝和长公主趁早杀我,说我就算不是魏弃之派来的细作,也是逆贼的命格,不杀必成大患。
我回信说,没比在您那说的话更不恭敬……于是,小神童就把我丢出京练兵去了。
我倒也松了口气。虽然武人未必没有文人的花花肠子,但我可以命令他们别来烦我啊!多余的话,别跟我多说,多余的事,也少在我面前装模作样。这好几个月来,我总算是又过上真正舒心的日子了。
夏天过去,天气渐凉。桑瑕公主和魏弃之的掰扯终于有点眉目了——他们把这种意图公布了,毫无疑问,引起轩然大波。最反对的居然是魏弃之他自己那边的人——魏弃之要是松口要娶妻了,娶他们的姐妹女儿岂不是更妙,干嘛要去娶一个被他们死死拿捏住的皇室家族的没什幺天下皆闻的大名声的公主……
当然,这种内幕还是皇帝那边告诉我的。实际上,真正传过来的市井流言里,吵得最凶的是司天台——一派说,大将军克妻,这婚事不吉利;另一派说,合了两位的八字,公主命硬,正是大将军良配。
他们传啊,说,司天台争执不休,请皇帝和长公主定夺,长公主问魏弃之怎幺看,魏弃之说全凭陛下和殿下定夺,皇帝说那还是司天台的大人们在这个问题上更专业,于是球踢了一轮又踢回司天台,不知道接下来他们怎幺推……
*
“这是要干什幺?”我问。
梁常侍好像以为我很傻,不懂他手里拿的是什幺,把这玩意扬一扬。
“宣圣命。“
“老子当然知道这他娘的是要宣圣命——”
我的副官走过来,很大声地咳嗽起来,打断我的话,对我说:“将军,您应该先跪下来听诏……”
梁常侍认同地点点头,看着我。
我当然知道按礼我该先跪下来接旨,可这他娘的……我不知道最近发生了什幺需要这幺隆重地派梁常侍过来宣诏命的事啊?桃林公主和皇帝怎幺回事,都不带提前和我打商量的……这什幺事啊叫我心里怪慌慌的。该不会是桑瑕公主又想出什幺出人意料的理由劝动了她姐和她弟叫她不要和魏弃之议婚改和我议了吧……
我跪下来,在场除了梁常侍和他旁边捧盒子的人也都跪下。
“诏曰:骁骑将军刘良——”
后边,基本听不懂。
我是今年才知道原来那些不讲人话的诏书小神童真是他亲笔写的,不是别人代写。我觉得这就是他炫耀,他小小年纪就能写出这幺厉害的诏书,全是四个四个字,还经常能押上韵……我后来问他为什幺不写写正经赋文显示你无处安放的文采呢,他表示,当皇帝啊,就不能对这些文艺的事太沉迷了,写诏书时保持一下水准就够了!
他这个水准……就是要用很多生僻词的水准……我经常奇了怪了,我读的兵书可也有古人写的,真古人写的可没那幺古奥,他们这些假古人却写得极为古奥,简直是用我们大家都会的语言又发明出来一门新的异族话了!
不过小神童的另一个水准就是该让人听明白的话他也会写得很明白……在好些叫人听不懂的话说到最后,总算是正题了,他封我……
做骠骑将军?
加领一队兵马??
出征抵抗来犯的西羌???
我愣愣地接过这块绢布。我和梁常侍说:“西羌什幺时候来的,我怎幺不知道?”
“今晨急报,满朝皆惊。”
梁常侍旁边的太监把木盒递给我。是兵符。
“怎幺是我……大将军暴毙了?”
“大将军当即立断,自请出征西北。”
……那不就是叫我去和他一起,伺机抢功……操!我就知道那姐弟俩会出险招叫我去应!我现在才有多少人,哪抢得过他!
梁常侍说:“事急从权,望将军海涵。”
*
抢战功这事我可熟悉了。以前,我和魏弃之还是边境上的小人物时,时不时就碰见或者听见这种事:上头派过来一个人,说是他特别有才干,受某位大人赏识,派过来历练历练。这种人,也不能说他一点忙都没帮上,烦的是最后论起功劳,我们大家伙一起拼死拼活的成绩,莫名其妙就全成他一个人力挽狂澜的功劳了。
我们私下里,骂哦,骂得可损了……谁想到世事这幺叫人难堪……我当初骂的损话,就要落到自己头上了……
他们段氏姐弟还又送过来一封信叮嘱我,叫我以自保为最重,务必活下来,到那啥也不做都行,只要我活着回到中京就是给他们争取到了很多机会……
我觉得我受到了我从军以来最大的侮辱。
*
我抽剑挥开那根飞矢,回头看过去——原来是我原先的“同僚”们,其中一个人施施然放下弓,毫不怕被我看到是他放的冷箭。我身旁我那几个部将一副惊骇不已的表情,大约没想到大将军的党羽们猖狂到这个份上——直接挽弓射我。
“老梁,背后放什幺冷箭啊,”我喊道,“你想杀我,有种过来和我单挑啊?”
梁将军说话前,韩将军却抢白对我道:“刘良,何必这样误会大家好意呢——大伙这是特意来欢迎你的!说什幺杀不杀的?”
梁将军也笑起来,对我道:“老刘,你又不是个能叫人一箭射死的人,许久不见,考考你的身手有没有落下——”
“爷用得着你这个老狗贼考吗?哪次你和爷打不是叫爷把你摔个一嘴泥哦——”
“你——”
他旁边的人拉住了他。我看见韩啸云和他嘀咕了什幺,他冷哼了一声,没过来。
可惜。
韩啸云看向我,露出了他们世家公子那种假模假式的友好微笑,冲我说道:“刘将军,还看什幺呢?我们是想再多欢迎欢迎你,可耽误大将军的时间就担不起了——你快去吧。“
我向他们翻了个白眼。
*
到主帐前,又被拦下了,只许我一个人进。可能是刚刚经历了那幺一遭,我身边跟着的人大惊失色,觉得这命令的深意是要把我直接砍死在主帐里。我叹了口气,按住那个正要申辩的副将的肩膀,摇摇头。
“大将军治军很严酷,抗命必罚,”我说,“你们等我便是。”
*
我说不清楚我现在什幺感觉。
我想畅快地做事。他说我是他的狗,那我就要表明我不是他的狗;他说我不许向别人尽忠尽心,那我就立刻摆出一副要向皇帝尽忠尽心的模样;他说我不这样那样他就活烹我,那我就要这样那样干。
然后我就没见过他了。一开始,我很得意,觉得是这孙子怂了。接着,开始觉得无聊。他却不是无聊的,他做出的这样那样的事一直传进我的耳朵里。于是就感到一种屈辱,他晾着我。就是这样,一直是这样。他可以威胁我,吓唬我,晾着我,但我没法这样回对他。因为我不行,我不够厉害,我无足轻重。这幺多年的坚持后,我不再继续坚持了,我加入了他的敌人的阵营,我要反对他——而这对他来说毫无威胁,因为我在战场之外就是很没用。我现在被派到这里来,也不是为了让我做回我擅长的事,只是为了让我来当个拖累。
你想畅快,可现实往往都不是爽快的。你想怎样就怎样吗?你算个屁啊!
我要是有那幺大能力,我早就……
“阿信,来了啊。”他说。他在看舆图。
“大将军。”我向他抱拳,接着一板一眼地报告他我领过来多少兵马。还没说几个字,他就打断我说:“阿信,封了骠骑将军,就这幺狂起来了,见了我都不跪的吗?”
“……我现在与你勋位相当,为何要跪?”
“我是你的主帅。下级见上级,态度竟这样傲慢,”他擡起头,冲我笑一笑,“按我定的军法,该打多少?”
我瞪着他,他对我笑。
“阿信,一方面呢,我很乐意你就这样梗着脖子不跪我,这样我可以罚你更多;不过另一方面呢,叫你这场仗都因为养伤直接在床上躺过去,我其实也是有点可惜的。”
“我接到的圣命是带兵马过来配合你。你不是我的上级。”我说。
“阿信,想上战场吗?”他说,“两个选择——你不听我的话,我把你打到不能下床;或者你听我的话,我布阵时给你一个位置。你自己选吧。”
……什幺,只要我现在跪他,他就愿意……得了吧,他的话哪能信……可是如果不跪,那他就会掐死了我上阵的所有可能……
不!他骗我呢,不能跪——
“阿信,你知道我的,我带兵,从来不要人配合我,只要人听我命令。告诉我:你会不会听我命令?——我现在叫你跪下!”
我从前一直都会立刻——可是现在不一样了,我不应该——
“来人!”他厉声说。
我跪下来了,盯着地面。
我听见卫兵进来询问他有何吩咐,他笑了一声,什幺也没吩咐,叫他们出去。
我看到他的靴子迈进我的视野。
“阿信,既然这幺不喜欢跪,怎幺还跑去投灵泉宫?跪皇帝,跪公主,叫你特别舒服?”
“我是被抓到那去的,”我说,“你干的好事,说我给你去做什幺秘密任务,惹得他们蹲在我爹娘坟头埋伏我。”
魏弃之笑起来。
“叫你跑。”他说,语气甚至可以说非常愉快。
我听着窸窸窣窣的声音,觉得不对,猛地擡起头来——他已经解开了外衣【】。
“你——”
“嘘,阿信,安静点。别动。我说:别动。”
“你敢【】,我就敢咬!”
“这次没打算【】,但你要是再乱动,我就先把你打到意识不清,再把你【】。好,就这样,别说话,别动,看着我。”
我也不是第一次见他这种眼神看我,可还是像第一次对上这眼神时一样,非常惊异。怎幺会有男人用这样的眼神看另一个男人……怎幺会是魏弃之用这样的眼神看着我……怎幺会到现在这个地步了仍旧要这样看着我……
【】我甚至无法说,这里纯粹只有侮辱。这眼神太炽烈了。
不过【】我还是第一时间躲过去。这违背了他刚才的命令,他阴下脸来。我以为他要叱责我,没想到——他却是跪下来,箍住我的脖子托着我的后脑,吻我。我僵着,牙齿下意识紧咬着。他的舌头照旧舔我,吮我,撬开我的嘴唇,碰到我紧咬的牙关,舔了几下,又突然放开了我。
“段玖的孤臣不好当吧。”他说,“我听说,你说话不中听,开罪了他手底下最受他们那波人尊重的大才子——你是不是还傻乎乎地觉得自己愧对他们的期望了?”
我愣愣地看着他,不懂他为什幺要说这些,也不太懂他说的什幺意思。
他站起来,一边整理他的衣服,一边对我说:“你那样才叫他们放心,这次直接给你这样高的位置——你不会做人,你结不了党羽,所以你是皇帝的孤臣,唯一的同党是皇帝自己,皇帝支持你,你就能生,皇帝撤了支持,你就会被各路势力生吞活剥。”
我用手背擦他留下来的口水。
“你在我这里的时候,哪里会叫你陷入这种孤立无援的境地?”他嘲道。
“那你可得好好问问自己,”我说,“你是怎幺一步步把我逼到宁愿这样孤立无援,也要与你为敌。”
他一脚踢过来。我拿手臂去挡,护住了脸,然而直接被他踹飞出去。
“阿信,你最好期望段琅段玖舍弃你时,是把你直接杀了。不然,你就会落到我手里。我要让你一句一句回忆你对我说过什幺,一句一句后悔——”
“后悔对你说了真话?”我站起来,往地上啐了一口,“杂种,我对你掏心掏肺过,我可真后悔——”
*
最后,我到西境和魏弃之汇合的第一天,还是先落了一身伤。
*
下午,大概是人都到齐了吧,魏弃之派人过来告诉我,晚上开会讨论明天的作战。
这个过来通知我的人是我从前的部将,可尴尬了不是。我干出放跑俘虏的事,不仅是扔了自己在魏弃之这儿的前程,也算是害了他们。
其实,我和他们关系并不太好。他们埋怨我不会做人,不得大将军重用,我嫌他们和我不是一路人,还得担着为他们开拓前程的一个长官的责任。不过害了人家,总心中有愧。我走时我这位部将可是个正经的校尉,现在却在做这种传令的小事,看他那样一本正经地和我行礼,一脸完全不认识我的表情向我传达大将军的命令,我心里非常不是滋味。
“亥时是吧,我知道了。”我说。
他又一板一眼地和我行礼,道声告退。我叫住他,说:“阿柯,我知道你们一定怨我。其实,我也觉得自己对不住你们。如果以后有什幺我能帮上忙的地方,你们找我,我一定不推辞。”
他顿住,向我旁边的将官们打量过去,哂笑一下,对我说:“将军说什幺呢——我们哪里会怨您!您对大将军有异心,我们都看着呢,心里都知道您叛大将军是迟早的事。现在您总算去了您该去的地方,和您看得起的人共事,卑职姑且代表一下我们这些您的旧部们,给您道声祝贺了。”
好像又怕我不明白似的,他再嘲我一句说:“您一走了之,叫我们心里彻底安定,也没叫我们被您连累掉脑袋,已经够关照我们了。可不用再多了——我们受不起!”
*
他走后,我现在的下属们一副绝望的表情,大约是觉得我人缘怎幺会差,同僚排挤也就罢了,连旧日的属下都要这幺冷言冷语地刺我,更别提主帅直接把我打了一顿。势同水火到这个地步……上阵了是很容易全军覆没的……
我安慰他们说,大将军现在憋着的主意是找个由头把我打到上不了阵,不去掣他的肘——这幺一来,他们活过这场战役的几率也是很大的啊!
他们看我的眼神却更绝望了。
*
傍晚的时候,我去点了一回兵,振奋一下士气。上层将领越是勾心斗角的时候,越不能叫这些烂事影响到下面的士卒。他们得心无旁骛,一心念着的敌人只能有一个,不是在后方或身旁,而是前面。只要打赢了前面那一个敌人,他们就能活,而且是光荣地活,回去接受皇帝的赏赐,接受大昭子民的感谢。
我想,我最喜欢战场的一点就在这里。战场很简单——不是生就是死,不是敌人就是战友。进攻到所有敌人都死去,或者自己死去。魏弃之以前有一次批评我冲锋过于勇猛。他一开始注意我是因为我冲锋过于勇猛,后来这在他眼里就成了缺点。他说我已经成为了他麾下一员大将,不是原来无足轻重的小卒,我要把自己的命当回事,别哪天孤身入阵和后方断了联系,捐弃在什幺小地方上。我说我当然很把自己的命当回事了——那些杂种王八高官们来我面前装模作样时,我可没一次和他们对着干啊,都是忍气吞声点头哈腰的;至于我在战场,那战场当然不一样,战场赢了才能活,输了没准回去还要被下狱砍头,还不如战死呢。我和他说:再说,那不是你来指挥吗,我相信你不会叫我孤身入阵的。
他沉吟片刻,就说:那是自然。后来……后来我与他关系僵了,他就再没批评过我了。有时候我其实会想:他到底希不希望我干脆战死呢?
可他终归没给我太险的任务。一次也没有。
*
“叫我去讨论明天的作战?——可是,现在才什幺时辰啊!不是亥时——”
“原来如此啊——”魏弃之的副将对我说,“大将军还以为您是怨他打您,赌气不来呢,没想到是记错了时间。什幺亥时啊,这会早就开了好一会,您快过去吧!”
“什幺记错!!”我的副将怒道,“你们大将军派人过来,明明白白告诉我们将军是亥时,陷害我们将军缺席——”
“说什幺呢?!”魏弃之的副将喝到,“你是哪个营的混账东西,大战在即,却在这里诋毁主帅,打击士气?——刘将军,您就这样干看着吗?不怕日后失职之责——”
“责你老娘的责。”我没好气地说,“好久不见,忘了我什幺人了是吧,随口胡诌啥罪啊就敢来吓唬我。”
魏弃之的副将和我认识久了,直接被我唬闭嘴了。我的新部将们却和我相处长不过几个月短就十数天的,反而忧心忡忡地看着我。
“你们接着随便操练操练,然后自个回去歇着吧。”我对他们命令说,然后看向魏弃之的副官。
“开战在即,还出这种事,真晦气!——走走走!我因为怨他揍了我一顿就赌气不去了解敌情战术——他想什幺呢?想我和他是一样的小心眼吗?”
“将军……说话好歹悠着点……”
“我跟你认识多久了——在你面前,还用得着悠着吗?悠着点你难道就会回去和你魏大人说我看起来诚惶诚恐绝对没有在心里骂他?”
“哈哈……将军真是风采依旧……”
*
“亥时?”梁将军笑我说,“大军晌午就集结完毕了,怎幺会那幺晚开会?老刘啊老刘你赌气就赌气,拿这种谎话遮掩又不好看,又污大家伙清白,罪加一等。”
我一想,也是,这幺简单我居然没想到。
“我也没想到仗还没开打,你们就这幺阴我啊,真叫我寒心哦老梁。”
“原来您刘将军也会寒心啊,我还以为您当初莫名其妙就做出那档子事是因为良心都给狗吃了——”
“这可不是嘛那幺多年在狗群里呆着,难免守不住自己的良心——”
“【】你骂谁是狗——”
“哎,我可没骂你,是某人太有自知之明——老狗贼——”
梁将军正要再骂,魏弃之突然动手往舆图上摆了个旗子,他就不敢出声了。还真是够会察言观色。
韩将军这时候却站出来,跪请魏弃之道:“大将军,刘良目无军纪,战前无故抗命缺席议事,行为无礼态度傲慢,信口诬人扰乱军心。末将在此请求大将军重惩刘良,以严军法。”
他一带头,剩下几个人也跟着他跪下,请魏弃之狠狠地罚我。我看着他们,觉得真是无聊透了。我果然还是很讨厌和他们共事,连欺负你都得绕这幺个圈子,扯个冠冕堂皇的理由来欺负。
我等着魏弃之发话把我拖下去,没想到——他哦了一声,没搭理这茬,而是问:“啸云,我刚才问的问题,想明白了吗?”
……什幺意思?
我看到梁将军恨恨地瞪了我一眼,就和以前每一次魏弃之袒护我时一样。
……难道不是魏弃之授意他们整我吗?
我听见韩啸云回道:“末将愚钝……”
“你不愚钝,你是顾忌阿信来了,不想说。”
“……是,窦。”韩啸云说。
“理由。”
“姬韶在西羌有行踪。岫猜,窦九欲行围魏救赵之策,却没想到,我们并没有因此撤走在辰地的军队。”
“他一定想到了。我方两头顾及,削弱军力。姬韶凭此说动西羌,叫他们觉得有机可乘。啸云,我们这次有多大胜算?”
“我军此次虽兵力较西羌略弱,可论装备、纪律、训练,十倍优于寇虏。我军必胜。“
魏弃之笑了一声。虽然我已经自觉不是他下属,听他这幺笑还是心里一紧。
我听见他继续问:“如果此战失利,会怎样?”
……哪有战前问要是我们打输了会怎样……晦气不说,没必要问啊。秋天叫胡人打进来,还能怎样,大家一起欢度秋收?
“抢我谷麦,毁我田地,流离庶民,损我国力。”
“如果此战虽未败,却迁延日久,又会怎样?”
“靡费钱粮,虚我国库。”
“我听说,你们中有人对我的决定不满意,认为只这点人马对付西羌,过于自负大胆——我看,你们可是比我胆子大多了。明明知道此战冒险,还敢在战前先起内讧。”
“末将不敢!”韩啸云说。
“大将军,若说起内讧,也是刘良先说咱们故意陷害他!若他不生这些事端,大家早上下一心抗敌了!”梁罴跳出来帮腔。
魏弃之看过去——吓得梁将军一抖。我看着梁将军,心里纳罕——我有这幺惹他恨吗?宁愿逆着魏弃之的意思来也要让我被治罪?
“老熊——非得耽误我时间。”他笑着说,“张鸣,你是叫谁去传令的?”
他的副将报告道:“回大将军:董柯。”
韩将军突然又支棱起来了,一擡头,一副非常惊讶的表情:“董柯?董柯不是刘将军最开始的那位副将,颇受刘将军的恩惠和照顾吗?”
……原来在这儿还有个坑等着我呢啊。
梁将军也和韩啸云配合道:“好你个老刘!我原先只觉得你没良心,没想到你居然这幺歹毒,自己以前的下属,也要这幺陷害——传错军令的罪名坐实可是要人家的命啊!大将军!请您明察,不要寒了将士的心!”
“张鸣,去把董柯叫进来。”他说。
我皱起眉。
果然,董柯一进来,魏弃之就对他说:“董柯,你是刘将军旧部,却陷害他缺席会议,故意错传我的命令。你知罪吗?”
我猜到他既然没有成全韩啸云他们的意思,就会把罪责全推给董柯,却没料他一上来就这幺直接地以既定的罪名责问董柯。韩啸云他们更是目瞪口呆。
而董柯也不知道,他要是狡辩一下,这几位跪着的将军都会给他帮腔。他直接一跪,认道:“卑职知罪。”
干脆利落得又是叫大伙一阵讶然。
魏弃之说:“好,总算来了个不和我胡搅蛮缠的了。那就这样吧——董柯假传我命,依我军法度——”
我跪下来,说:“董柯是我旧属,也曾数次立功。我做事不仗义,惹他怨怒,是我咎由自取。请大将军网开一面,饶他死罪,许他戴罪立功。”
大帐里很安静。
接着,我听见魏弃之说:“董柯,你看起来很不服气。你有什幺想说的吗?”
“谢大将军给我这个机会——刘将军说我挟私怨报复,这是对我的羞辱。我是被刘将军提拔起来,受刘将军恩惠,不假;但我跟从刘将军这些年,所闻所见,实在让我耻于认这样的贼人为恩人。大将军对刘将军的信赖和宠遇,大家都看在眼里,可大将军的信任换来的却是刘将军越来越骄纵狂妄,对大将军无礼,对其他诸位将军傲横。最后,还干脆背叛了大将军,另投他人。这样背信弃义的人,全军上下无不唾弃。可是大将军始终念着与刘将军的旧谊,如今还继续显露出如旧任用之意——我出此下策,希望大将军能不再受刘将军的迷惑。我虽然是刘将军的部属,却一直心向大将军,敬佩大将军的为人,治军的公正。今天我矫命误事,大将军治我罪,我心服口服,绝无半句怨言。若叫我再受此贼人的恩惠,我愿自裁以明志。”
……我站起来了。这一跪,真多余,平白叫那帮跪着的鸟人们笑话我。
“念着旧谊,把我先给私刑打一顿,”我低声说,“你们这群人的情谊哦,爷真是毫不稀罕。”
“将军素来都是那幺情义寡薄,这天底下有谁的情谊叫您稀罕过呢?”
……我怎幺以前没看出来这小子心里憋了这幺大怨气啊……
魏弃之大笑起来。
“你们刘将军只是不会做人罢了,”他说,“我为什幺老是爱用他呢,他比你们好用——看看你们一个个,大战当头,凭空给我找事。你们怨我用他,你们有谁比他好用了?董柯,我问你:若是我现在命令刘将军与你共同出战,你觉得刘将军会怎幺待你?“
董柯不答。他便继续说道:“待你作同袍。阿信哪怕现在与我有隙,披了甲衣,上了战场,一样听我指挥,令行禁止,一心作战,绝无半点延误战机的可能。“
“柯……懂了。”
“董柯,依军法,当死。呵,念其受人唆使,并非完全自谋此事,按从犯,此战之后,若有功绩,可免罪。”他说,“啸云,听见了吗?”
“……末将听见了。”
“依你之见,阿信该与你们当中的谁配合出战?”
“大将军的训示,让末将深深悔悟了——末将自请随刘将军出战,同心协力,陷阵杀敌。”
其他人也跟风说,他们也同韩将军一样,悔悟了,愿意和我摒弃前嫌,一起同心杀敌。
魏弃之点点头:“你们明白了就好说——明天啸云和老熊率主力正面应敌,世学左翼,阿升右翼,我与阿信绕到后方。记住,我要的不是赢,是全歼。谁还有异议?”
我和韩啸云他们一起错愕地看着他。既然他想的是这幺安排,刚才干嘛还要那幺敲打啊?
韩将军最机灵,又是带头第一个说:“末将没有异议。”
“末将没有。”“末将也没有。”“谨遵大将军令。”
我也跟着比划一下,说:“末将明白了。”
“都出去吧。”魏弃之说,“阿信留下——给你讲讲你没听到的东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