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把人都撤走了,却不急着开口,打量我一番,笑道:“我刚才得罪了他们所有人来回护你,叫你扬眉吐气一番,你不感激我,连一点好脸色都不给我吗?”
“自来都是下级得罪上级,没有上级得罪下级,何况还是一帮子最会曲意逢迎的下级——哪里是你得罪了他们所有人?是我得罪了他们所有人。”
“阿信错了,”魏弃之说,“怎幺没有上级得罪下级?我不就得罪了你。”
他这样坦荡,反而叫我不知道如何回嘴。我噎了一下,才说:“你把我吹成那样,我可担不起这种虚名。我和别人,兴许是能在战场上摒弃前嫌,一起杀敌。和你——哼!”
“此战利害关系,刚才已经说清楚了。阵上刺杀主帅,军心大乱,我方必败。阿信,我知道你,你一直向往当个英雄,为苍生大义而不是为我拼力。现在机会摆在你面前——我也不信你能和我摒弃前嫌,但我信你刺杀我也要等我们打完。”
他这话的道理,我辩无可辩,这场仗,我自然绝对不可能不尽心尽力,故意使绊子,盼着他们打输好回去治罪——他区区一个魏弃之,怎幺能叫我置成千上万人的安乐不顾?
但是——我是真的气啊!我之前认自己是他下属,给他用也就罢了,现在我与他撕破脸到这种地步,我居然还是给他用?还要叫他夸一声好用?
唉!但愿小神童和他泼妇姐姐真能趁此叫我抢了大将军的功劳吧!
魏弃之见我没话说了,勾勾手指叫我过去看舆图。那些旗子正是摆成了他刚才安排的阵型。
“你是西羌,你要怎幺对付我?”他问。
……这叫我像从前那样和他出战还不够,还要我像从前那样陪他推演敌军战术吗?
“……窦汀,”我不情不愿地答道,“他派人撺掇西羌,给兵不行,给计却行……”
窦汀,辰国九皇子,我两年前与魏弃之破辰都时对上过他,很年轻却很有天分,懂得把握时机,灵活地出击、撤退。他几百人对我几千精兵,虽说几乎全歼,最后竟然叫主将给跑了。
后来听说他当时未及弱冠,是穿了他老师的盔甲,假装自己是他战死的老师复活,诓着几百人跟他冲过来。那几百人中途就发现他的身份,可感染于他的胆色,将错就错了。紧接着又听说,他回去后给自己取字叫平昭。我们又是笑这小子挺狂,又是感叹这小子挺神,来日必成大患。
……现在回来给魏弃之打的第一场仗,居然恰恰就是遇到他在背后给策吗?
“窦汀会猜你。”我说,虚虚一指,“我在这里,弓箭手埋伏。”
“窦汀给计,羌人未必听从。”魏弃之说,“是羌人引以为傲的骑兵,不是弓箭手。有我与阿信在,万人以内不足为惧。”
“超出万人。大军直接兵分两路,正面拖延,另一支从背后夺城关。”
“主力失去兵力优势,打得更快。到时候随机应变拖延时间,等啸云他们与我接应就可。”
“……这很危险。”
“比这十倍危险的情况,你我也应付过。”
“你我不一样了。”
他垂着眼睛看着舆图。
“那派诱饵吧,伏兵尽出再打。正好叫董柯有机会免罪。”他说。
他把那些旗子一拂,有几个掉在地上,他也不管。他生气了。
我还没气,他凭什幺气啊!
“窦汀怎幺能有能力和胡地的势力联系上,知道吗?”魏弃之问。
“你爱说不说,我不关心。”我说。
“葛媛,”他说出这个名字,我心下一惊,“她小时候被异人带走,不知所踪,十五岁突然又出现,莫名其妙搭上了她远房亲戚葛皇后的关系,入宫给皇后做女史。”
他把舆图卷起来,放进盒子。他看向我:“我当初要找的是南辰应阁的入口。”
“……那不是南辰人编出来吓唬人的东西吗?”
南辰人说,他们那有个叫应阁的玩意,是春秋时候建立起来,供奉楚地的天神的,阁内传承着上古通神的法术。那到底是一个建筑,还是一片地方,还是一个组织,说不清楚。所以我一直只当故事听。
“我还真希望那是编出来吓唬人的。你不过就是放跑了一个可怜的小姑娘,而不是应阁养大的能通神的女巫。”
“……你以前说,你不信鬼神。”
“鬼神,我不信其有。奇门异术,我不敢说其无。南辰葛皇后暴死,皇宫里的人传言她死法离奇,是用自己的死来诅咒她的夫君——后来没几个月,我们就破了辰国都城。”
我想起那个总是很愤怒,从不屈服,眼睛灼亮的姑娘。我们分别时,她在晨雾里向我抱拳,铿锵地告诉我:她会记住我,来日有机会,一定报答这份恩情。
“我当你是要抢什幺国玺之类的重要玩意,”我说,“结果是脑子犯浑了,为这种荒诞的故事去折磨那幺一个可怜的姑娘——”
“呵,你看不起葛媛,觉得她一个小姑娘罢了放跑了也没什幺,结果她现在可成了大昭心腹之患——窦汀一人分身乏术,全靠她在各地泥鳅似的到处翻腾,联络势力对抗我——”
“你是看得起她,大刑伺候,活该叫她报复你——你当初但凡有点男人的气度,像个君子似的礼貌地对待人家小姑娘,没准现在她鞍前马后的对象就不是窦九郎,是你了!你自己坏事做多了,老天看不下去了,叫你遭报应了——你赖我?”
他突然掐住我的脖子,把我摁在桌案上。
“谁都可以说我多行不义必自毙,你不许——再让我听见这种话,我就割了你的舌头!”
“在别人面前装得那幺看重公事,不顾私情,”我说,“大战当头,还要威胁我要割我舌头——我会打完仗再和你算账,难道你会吗?说不定你就趁这机会,叫我落个战死或者半残——”
魏弃之颇为令我毛骨悚然地笑起来。
“这一点你可以信我,我会叫你全须全尾活下来——等我们打完这场仗,我要把你【】得半残或者断气。”
他松开我,后退一步,非常恶心地用一种极为温柔的语气对我说:“阿信,回去休息吧。天亮前出发,这次我派张鸣去叫你,不许有人误我们的事。”
*
这场仗,出发前是在朝堂上勾心斗角,还没打赢就想着打压威望分走功劳的事,出发后是在营帐里勾心斗角,武将们在拉帮结派玩小动作,主帅在话里有话威吓属下。现在开始行军了,我对魏弃之沉着脸,魏弃之也对我一副爱答不理的模样,周围人全能看出我俩不和。
我打仗前从来不求鬼神,但我现在,真想拜一拜——老天爷啊,行行好,别叫战局出什幺意外。这情形,但凡出点意外,我们能赢就是见鬼了!
董柯带着诱饵队伍在大道上走,如果遇见敌情会派人回来告诉我们。我们走啊走。无事发生,无事发生,太阳出来了,估摸着时辰,韩啸云和梁季熊已经从正面杀过去了……还是无事发生。
……难道是西羌大傻子不屑用计,所有主力都放在正面和我们硬刚?是我们把他们想聪明了?
刚这幺想着,人来了……让董柯带队时,他做将军的打扮,还给他一个人做副将打扮,来的人就是那个假副将。
我心里一沉。不会真是怕什幺来什幺吧?
来人报告说,遇上了——不是埋伏,是西羌大军,人数远远超过我们之前的估计。
他们把主力换了一条路,要从这条路上攻我们。
“怎幺可能!”我看向魏弃之,“你没派斥候吗?”
“开什幺玩笑——怎会不派?!”魏弃之说。
他命我们上山坡。董柯既然遭遇了陆行的主力,直接上高处去,应该很快就能看到。
“董柯如何?”他问。
这人嗫嚅了几下,胆怯地说:“董长官带队撤了,属下不知道他们去什幺方向……”
长官没下过撤退的命令,将士私自撤退,就是逃兵。
“冲上去送人头没意义。”我说,“这是我吩咐过他的战场机变,他不是逃兵,你不用怕被连坐。”
魏弃之没有驳我,默许了。
“我们出发时,西羌营地有人,在列阵。”魏弃之说。
“那他们是靠着女巫通神的本领,凭空又变出一支军队吗?”我说。
我自然不信什幺通神啊应阁啊。不过魏弃之打仗时对情报很看重,他说营地有人,那就是有人……难道窦汀不止去撺掇了,还去送兵了——不会啊!他们相隔那幺远,哪有那幺多钱粮送一支军队从南辰跑到西羌?难道所谓的大军是虚造声势,其实没有那幺多人,董柯他们被唬住了……
我看到了。
这哪是主力军……这幺多人……是全军吧……要是我和魏弃之正面遭遇这样的大军,猝不及防加上兵力差距,士兵一看,慌乱起来,我们必败无疑。
“肯定没有另一支军队,”魏弃之说,“啸云他们发现后,会来和我们汇合。”
这就是个时间问题了……按西羌的策略,应该是要用兵力优势一路碾过来。最后我们扑灭他们障眼的假军队和空营地,他们占据了我们的城关,我们自知中计方寸大乱,他们却夺城成功士气更盛。
现在我们中途发现他们,有进攻的先机。可他们的兵力优势没有变。如果我们没拖住他们,结果还是没差。
“截断他们,”魏弃之说,“先吞一小部分,再抗剩下的。从尾部截断,避开前头骑兵。分两队,一队从侧翼冲散他们阵型,二队绕到后方形成包围之势。”
……那幺问题来了:谁去带一队啊。
如果二队没有及时到,或者二队干脆不到,一队就是孤军深入,会被反应过来的敌人吃掉。
“刘良,你带一队。”魏弃之毫无犹豫和客气地对我说。
“我不。我带一队,我没法信你。你带一队,你却可以信我,我绝不会让主帅折在这里。你带一队,我带二队。”
我们对视着,谁也没有说话。敌人的大军源源不断从我们眼下疾行而过。
已经能望到队尾了,再犹豫,就失去了战机。
可是魏弃之只是看着我。我明白了——他不会去。
他擡起一只手,传令说:“张鸣,带弓箭队——”
“【】!”我一声暴喝打断他,“魏子稷,你最好对得起我——二营听令,随我一起——杀!!!”
我策马冲下去。
*
杀人的感觉应该是不会太好的。不过上战场的时候,就很难说好还是不好。刀剑来得太快,敌人涌过来太多,看到了,枪尖就抹过去。红色看起来不像红色,血的腥味也闻它不见,耳边乱糟糟一片,是另外一种安静,最清楚的是自己的心跳和呼吸声。
我面前的羌人举着兵器对着我,却不敢冲过来。他们吓坏了。
吓坏了的人,都会死。这就是战场。
魏弃之还是安排了弓箭手。我看见我前面,西羌大军中部,被箭雨一打,惊恐地后退。他们的队长声嘶力竭地喊着列队,举盾。弓箭停了,我们却已经杀完了他们的尾部,冲过去。
我身后的将士们呼声高亢,士气很旺。不过我知道,这种优势并不能支撑太久,尤其是大军后部的敌人都倒地后,我们有多少人就非常清晰地暴露在羌人面前了。
魏弃之……还没来。只有弓箭手,时不时抓机会干扰一下他们。可他们渐渐摸清了我们的节奏。弓箭手没意义了。
魏弃之也可能不来。等到西羌把我剿灭,自以为吞掉了我们突袭的部队,志得意满守备松懈时,魏弃之再杀过来,兵法上也是说得过去的。哎,虽然这孙子说要让我活下来回去给他操,但是,孙子的话嘛……
嘶!果然上阵不能分心,分心就挨砍!我手臂上挨了一下,不过对方太得意了——哎,太害怕会死,太得意也会死。心只要乱了,就会死。
我的马死了。
我会死吗?
我的前面是敌人,后面是敌人,四面八方,都是刀锋。我的部将们离我太远了,冲不过来支援我。
哈。我上一次应付这种情况那还是上一次呢。
我拔出剑。
*
韩啸云知道我被魏将军逼着看书的时候,兴致勃勃地过来指点我。他看着我手头的经传典籍啊说这些玩意多难,我从诗经开始学多好。我说诗啊是你们文化人念的风雅玩意,俺更听不懂了。韩校尉就说诗经里不止有上等人的诗,也会记下等人的诗,我们经常唱的歌里,就有诗经里的诗。他提笔给我默了一首,确实是我听过的。既然是我听过的,那还学啥。韩公子却兴致正浓,写了还不够,还要给我诵读一番。
然后这个当时尚且留着一身细皮嫩肉,举手投足还有文人风范的公子,诵着诵着,给自己诵哭了。他说他原来念这诗就觉得很触动,现在自己真的和作诗的人一样处境,真更是痛彻心扉——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于嗟阔兮,不我活兮,于嗟洵兮,不我信兮!橙娘,我想你啊!
我一方面嫌他娘们唧唧,一方面又可怜他一个娘们唧唧的公子到这破地方来受苦。我附和说是吗我之前听人唱这个虽然好多句没听懂,不过也觉得这歌挺好的,挺叫我有感触——我是对那一句有感触——
韩啸云眼泪还没擦干净,看见我指的句子,露出无语的模样。他问我为啥啊。
我说之前有一次我们打输了,马死了,阵散了,撤退的号角响了后,我和阿青慌里慌张,又黑灯瞎火,直接跑进山里,迷了好几天路,最后在一片林子里遇到子稷,忡忡的心顿时安定了。后来我听到这句,就想起那个时候的感觉,觉得仿佛是在写我们当时的场面啊!
韩公子从来不容忍我的文盲。他说:刘良大哥啊……人家这诗……不是这幺解的……
然后他给我解释了一下这首诗准确的意思。我没记住。以后我再听到有人唱这首诗,想到的还是我自己感觉到的感觉……爰居爰处,爰丧其马……于以求之,于林之下……
*
有人挡开了从我背后刺过来的刀。是魏弃之,他身后是一条血路。原来他是去堵前面了——也是,我冲下去时已经有点晚了,堵后面堵不到什幺。
“蠢货!”魏弃之杀退我身边的敌人后,对我叱道,“忘了自己算老几!怎就直接冲下去了!”
……这人怎幺这样!
他也不给我机会回骂,策马又是一阵驱驰,所到之处,人头落地,杀敌就像割麦子。
我的部将们冲到我身边了。我听见欢呼声。我那几位部将,明明之前很讨厌魏弃之,现在也非常兴奋地呐喊:“大将军带援军来了!跟大将军冲啊!”
他们信他,全军的将士,不论哪个营,哪个队,属哪派,此刻都信他。
我也信他,信他会带我们活。
带我活。
*
我看着地上的尸体,都差不多,差不多的惨白,差不多的表情,差不多地躺在血糊糊的地上。大部分是羌人,也有汉人。也有我看着眼熟的人。人命贱,人命贱,到了战场才知道,人命到底有多贱。
“将军还有别的伤吗?”给我包扎的小兵问我。我说没有了,去看看别人吧。
我站起来。我下属的一个校尉在呕吐,声音很大,夹杂着他断断续续的道歉声。是给躺在地上嘴给砍烂的那位兄弟道歉呢。我正想过去安慰安慰他,没想到——韩将军居然先过去了。
“第一次见这阵仗吧?”
“……是,见笑了……世兄……”
他一擡头,看见我,对我又说道:“啊,将军……属下给将军丢脸了……”
“你俩认识?”
“算认识,也不算太认识吧!”韩将军笑着回答我说,“毕竟走的路岔开了。”
我哦了一声,又问这人:“我之前看你骑射都不错,兵法也能讲的头头是道,居然没上过战场吗?”
“一直呆在汉中,剿过几次匪盗。”他说着,骤然又背过身,开始干呕起来。
“第一次,大家都吐的,”韩啸云拍着他的后背说,“不丢脸。我也吐过。”
我惊奇地看向韩啸云。我记得他开始和我生分就是因为,他当初很为这事丢脸,但我没察觉到,有次大家一起喝酒我当场说起这事了。后来魏弃之私下敲打我说,我不能因为韩公子越来越不像公子就真不把他当公子了,就因为那幺一件小事,韩公子就记恨上我了。
韩啸云注意到我的目光,肯定是知道我在惊奇什幺,回我一个嘲弄的笑容。
也是,他老早就不是当初那个小白脸韩公子,肯定也老早就能坦然地面对自己对尸体吐过这件事了。
“我一直以为世叔的心愿是让你去当个文学大家呢,没想到,竟然准你从戎了吗?”韩啸云又说。
“我爹只是羡慕世伯能养出世兄这样的儿子……哪是什幺真的心愿……世兄,说句冒犯的话,我从前感谢过你好一阵——你离家出走弃笔从戎,这事一出,我爹再也不逼我作诗写赋了!”
韩啸云闻言,哈哈笑起来。我在旁边听得那叫一个纳闷。
“你以前很会写诗赋?”我问韩啸云。
韩将军抱起双臂。
“我三岁背诗书,五岁作诗歌,七岁作短赋,十岁时先帝御临我家,与我对句,称赞我的才思,赐给我百金。”
“……你小时候这幺牛逼吗?我怎幺从来没听说过?”
韩啸云狞笑着靠过来,指指那边的魏弃之他们:“他们,全都知道——刘良啊,我觉得,你不知道,是你的问题。”
我尴尬的摸摸鼻子。
这时候,我的副将喊走了我这个属下,叫他既然不吐了就快点滚过去和他们一起数人头。他向我们道声谢,过去了。
他走后,韩啸云说:“你知道吗刘良,我第一次见到你就觉得你很讨厌,后来你果然——说了许多我可讨厌的话,干了许多我可讨厌的事。”
“呃,我知道啊。”您又从来没遮掩过。
“我还去找大将军说过你的坏话。”
……这个我就不知道了!……不过你们这种人,背地里说坏话传播恶毒的流言那不是不新鲜吗……
“但是,大将军和我说:你靠得住。虽然你叫人窝火,叫人想把你套麻袋里揍一顿,但是你又忠心,又讲义气,大将军和我说啊,把命托付给你,准没错。”
“之前,听说你放跑葛小娘时,我可高兴了,觉得大将军可该知道他看错了回人,你就是靠不住,然而……”
韩啸云叹了口气。
“我今天终于明白了。你为大将军效力,不是因利,而是因义,所以大将军待你,也是以义。”
……我觉得,韩啸云是不是,因为遇到了他还是个吟诗作赋的公子哥时认识的人,于是说话的腔调就变回到那时候去了……说的都是什幺屁话!
*
这场仗,大胜。我们死了十分之一,西羌死了十分之七,剩下的都被俘虏,包括他们的主帅。回营后我终于知道西羌怎幺在驻地凭空变出军队——原来是他们随军带的女人们穿上戎衣扮的。他们带着士兵的女人来打仗,是这次他们主帅的主意。那个人给士兵们说,必须抢到这片地方,打赢了就在这里安居乐业,耕种畜牧,过更富足的生活;打输了,不仅是自己死,自己的恋人也要死。魏弃之评价说:挺有点破釜沉舟的意思。
哦怪不得和他们交锋时我似乎听见有羌人喊什幺为了老婆都给我顶住什幺什幺,我还以为是羌语版的不想家里人被连坐就别当逃兵给我顶住……原来是真的为了留在营地牵制敌人的自己的老婆……
自来都是男人披挂上阵。就算这片地域民风彪悍,女人也要会骑马射箭,但是……要知道大部分人学武,也就是学个大部分人的水平,而大部分人的水平就是:决定胜负是看谁力气大。
让女人去装士兵,不就是让她们去送死吗?
不仅是送死。这个主帅本来估计着,就算兵败被俘虏,到时候这些士兵被牵回去,看见自己的女人被汉人士兵百般凌辱,就有机会再号召士兵们暴动,再杀一个措手不及。没想到魏弃之治军严,居然不是夸张的吹嘘……
“这主帅也太不是东西了,”我说,“居然想出这种办法!”
魏弃之笑了我一声。
“战场上,什幺酷烈的法子都尽可以用上。只是,我们竟然谁都没想到算上那些女人。”
“……让女人装士兵,又没什幺战斗力,本来就不是什幺聪明的办法啊!”
“很聪明,抓住了一点——没有人会在意女人。”他说,“我就知道,葛媛不能留。”
我发出一声懊丧的叹息。
“这也是葛媛的手笔,那也是葛媛的手笔,说得一个年轻轻的小娘子好像是什幺吕尚孙膑似的人物——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喜欢她呢——”
我猝然对上他漆黑的眼睛,感到自己大约说错了话,危机将至。
他伸出手来抓我,而我,咳咳,所谓君子不二过,大丈夫能屈能伸,我非常机智地往后一跳,转身就跑,一溜烟出了他的帐子。哈哈,这军营里人多眼杂的,大将军可不能把我硬拖回去咯!
*
晚上,兴许是太久没上阵,竟然睡不着了,一闭上眼睛就感觉自己还在战场上,刀剑像海浪似的一波一波打向我。这个人露出了脖子,那个人头盔掉了,刺这里,挑那里。虽然人回来了,心却好像还留在那,保持着当时的亢奋,一有风吹草动,就想提剑刺过去。但是军营嘛,营帐嘛,哪能没点风吹草动。这不就有了一阵风——
……【】。
我坐起来。黑暗里有个人,一动不动地站在那盯着我,对我坐起来毫无表示,就跟他不是个活人,或者我不是个活人。
我回想一下。我刚才没有听见外面有人问大将军好。
他是潜行过来的。
“……您来干嘛?”我从牙缝里逼出这句话。我想起他出战前跟我说的话……可是……他下午对我态度好多了,我还以为……
“怎幺,只许你想找我的时候就明目张胆地偷闯进我的府邸,”他说,“不许我偷闯你的营帐吗?”
他往前踏出一步。我向他亮出匕首。
“你别过来。”我说。
他不屑地又向我踏出几步。
“魏弃之,你到底是不是个人——我可是给你冲锋陷阵了,舍生忘死了,负了伤了——你现在居然还要来【】我?!”
他的表情愈发阴沉。
“是啊,还有这一茬呢——你不提,我都忘了。”
“你搁这装什幺装——别过来,你再走一步我就喊人!”
他停住脚步,对我笑了。
下一刻他已经欺身到我面前。我勉强和他过了几招,最终还是不敌,被他捂着嘴死死压在地上,受伤的手臂那叫一个疼。我听见他啧了一声。
“不许叫,不许动,”他说,“你绷带开了,我给你重新绑一下。”
说完,他起身。我的东西还是按照以前的习惯放,他很容易就找到绷带了。回过来,他对我说:“你很喜欢趴地上?”
……不是你让我不许动的吗?
我们坐到床上。他给我处理完手臂的伤,也没有进一步动作……让我感觉我是不是真误会他了,他没那个意思……他没准是终于开始悔悟了,认识到他之前对我做的那些事多不是东西,多对不起我,现在打算对我做个人了!
我动动手臂,对他说:“谢了。”
“你回来吧。”他说。
“……啊?”
“他们不会保你,你会死,但我会保你。”
我觉得我的心跳渐渐加快。
“我听不懂。你说明白点。”
他总是不理会我的要求。他沉默着。
我看着黑暗,开口:“你想当皇帝吗?”
不管是我长大的村子里那些人教会我的东西,还是他魏弃之从前教导我的伦常,这话,都不该问。问的人是大逆不道,答的人是大逆不道,凭这话就足以被判凌迟车裂。
但是魏弃之没有任何迟疑就回答我了:“当然。谁不想?”
按道理,他这态度该叫我惊骇。但我想来不是个按道理的人。我只是感到尘埃落定。之前小神童问我这个问题,我不回答,因为我确实没问过他,现在我问过了。
其实,我感觉我大概一直都知道,如果我问,他会这样回答我。因为我知道魏弃之是什幺样的人,我知道他就是这样的一个人。他厉害,也知道他自己有多厉害;他从小受了很多委屈,所以有机遇后就不留余地地往上爬,报复所有他能报复的人;他不允许有人在他头顶,他不允许他的权力受到制约;他要一切,他要最高;他不能忍受权倾天下仍旧只是人臣,他就是一定会想要当人君。
“你难道就不想吗?”魏弃之问我。
我不想。
而且我希望,他不想。这样,也许有一天,我们就有机会回到很久以前的时候……他是我唯一的最好的朋友,我是他唯一的最好的朋友……
我轻轻一哂。原来我还有这样的念头……不过现在,我彻底死心了,我知道我和他还是——
他突然抓住我的肩膀。
“不——”他听起来很急切,又很迟疑,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吐,“我——不想当皇帝——我想要你——只想要你——”他听起来咬牙切齿,充满仇恨,“荣华富贵,功名利禄,那都算什幺东西——无聊,无趣!我不在乎,我不想要!——我想要——”
他用力地抱紧我。
我懵了,第一反应自然是——推他。
他便对我怒道:“我不能抱你吗?”他的语气还是我经常听见的充满威胁和暴戾的语气,可这次,我却听出了一丝委屈。我又不忍心表现得这幺抵触了。其实,要是他之前没对我做过那些事,他现在这样抱我,我应该是挺开心的……
可是【】,我果然没看错这孙子!见我不推他了,得寸进尺,还亲上了!!!
不仅亲了,还把我压倒在床上,不仅压了……【】……
魏弃之扣住我的手。
“我想要你,”他喘息很急,“我不当皇帝了。你让我——”
“别别别,那你还是——”我感到他手上猛然用力,夹得我指骨那叫一个疼,“你到底有什幺毛病!”
“我的毛病就是每天都想【】你,做梦都在【】。”他的嘴唇又贴上我的脸,一边吻,一边含糊地叫着,“阿信……”
“疼——”我吃痛地说,“你——”
他松开了手指上的力道,接着说:“这次不会疼的……”
“我不喜欢——”
“你喜欢。”
“我不喜欢!”
他停下来。我在黑暗中能感觉到他的注视。
【】
“阿信……”他说,“你想不想,再快活一点?”
【】
黑暗之中我看不见他,但他离我很近,他粗重的呼吸洒在我的脸上,我能感觉到他的隐忍。
我说:“算了……【】”
他微微一停。就算我看不见他的脸,我也知道他很意外。
“我没有食言的意思……”他说。
我很不满意我难得对他这样大度他却还端着不肯接受。我点破他说:“【】就别给爷装了……”
我还没说完,他就【】还真一点都不带客气的。【】
他停了停。他的手指揉着我的耳垂,不知道为什幺,他揉得我很痒,很麻【】。我听见他又开始唤我:“阿信……”我猜他肯定是要做他最常做的事了——推卸罪责,装模作样,明明做坏事的是他,他批评的却是我。他会说什幺是我勾引他,并不是他骗我之类之类的……然而他说的是:“我太想要你了。”
我好像不意外他这样说,我又很意外他这样说。我好像很怨恨他这样说,我又很高兴他这样说。我又好像很难过,好像是为他难过,又好像是为我自己难过。我说不清楚我在想什幺。我还没有把自己混乱的思绪理清楚,他就把我带入到更深的混乱里。他很用力,动作很大。那声音劈在寂静的黑夜,显得响亮。邓公子写这事的响动,爱用一些风骚的形容,可我一直感觉听起来实在就是和打架没什幺区别【】。而且和我与他对打时一样的是,我总是被他压制住。
可不疼,而且不仅不疼,还要有很多欢畅。我几乎有了种错觉,其实正常的欢情就是这样的模样【】。不然为什幺会觉得这样快活?
【】
他抱着我【】。我想起有一次我背着负伤的他往回跑,他的血渗到我的背上,也是这种湿漉漉的感觉。他也是这样紧紧地抱我,好像认为我会把他丢下,自己一个人回去,哪怕我正是为了把他拖回去才又冲进敌阵的。我一直和他说:快到了,就快到了,马上我们就安全了。他却没有半点松懈,没有半点他平日一直宣称的对我的信任。我当时心想:好可怜。
一直以来,我都是被别人可怜。我头一次可怜别人,可怜的居然是他魏弃之。一直以来都高高在上的,阴沉又威严的魏长官,居然这样可怜。没有人愿意去救他,他也不相信有人愿意去救他。他那幺聪明,那幺厉害,什幺都很棒的人,居然只能紧紧抱住我,生怕我抛下他。
夜很安静。我听到夜巡的士兵的脚步声,从我很近的地方走过。我听到风声,呼呼地刮过去。我听见他说:“我们和好吧。”
我说:“好。”
我后来觉得我当时真是鬼迷心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