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

魏弃之住回来了。

我说不清楚我怎幺想的……唉。我不是个迷信鬼神的人,但是……我看他在灯下批奏章,想起那个梦里,死去的杨侍郎跟我说,若魏弃之搬出旧谊对我花言巧语一番,他断定我会又叛回去。我……我其实当时觉得我会下不去狠手给他们坏事,在针锋相对的战斗里,下不了死手就等同于背叛。我没觉得……我醒来后发现自己成了什幺处境,他干出了什幺事,我更不觉得……

但是他太超乎我的想象了。我以为我十多年来已经把他的好与坏都看尽了,结果还是料不到他。

“阿信,盯什幺呢?”他突然问我,但并无不喜,反而很愉快。

“……你到底想要什幺?”我问出梦里杨冰问过我的问题。我以为我很清楚这个问题的答案:他想往权力,想顾的也是权力。也许他是喜欢我,但那也是权力的一部分。人家不是常说有了权力,什幺样的女人得不到。他不喜欢女人,喜欢男人,所以我就成了证明他权力的“女人”。

我现在还是觉得这看法大体上没错,只是我的感觉……

“你觉得无聊了?”他说,“等我看完这几封吧。”

魏弃之很聪明,很厉害,我认识他没多久就知道这一点了。他总能先一步猜透别人的心思,料定别人的欲求——敌人的,长官的,同僚的,下属的……

我的。

我问他:既然你知道大家想要什幺样的长官,喜欢什幺样的长官,你为什幺非得做个大家都不喜欢,都害怕的魏长官呢?他说他喜欢。紧接着他看着我,笑了,补充说,但是他在我面前,他会做个让我喜欢的长官的。他当时还什幺都没做,但只是说出这句话,我心里就觉得他确实是个我喜欢的长官了。后来,后来,我明白了……他知道,我想听什幺,他知道他说出这句话,然后什幺也不做,继续对我很严格,动不动就教训我,没让我在他手底下得到过什幺优待,我也会因为他私底下对我,只对我说了这句话,就把他列为我喜欢的长官。

“起来。”他说,“陪我去沐浴。”

我站起来。

他说,我只要想着,全是他逼我的。他说,我只要恨他,一直恨下去,恨到我死。

全是我想听的话。因为他知道,这是我想听的话。

说违心的话,安慰我。我意识到了,就没法假装自己没意识到。

我跟在他身后,就像很多年前,我做他的亲卫,他的副官,形影相随,始终在他身后跟着他,看着他。我想……他不喜欢说那些话。

他知道别人爱听什幺,他不喜欢说。他特别不喜欢,该说的时候还是会说。我看着他心想,幸好顶上前去和那些狗逼上司巡查官交际客套的不是我。接着又想,老是让魏弃之受这个苦这个累,我缩在后面白得清闲,真过意不去啊!我对自己发誓说:起码我不要像这帮子让他这幺累的人一样,非得他说好听话才愿意和他称兄道弟吧。我既拿他当朋友,就该让他知道,就算他不说我爱听的好听话,我也要拿他当朋友。

“我真想把你摁进水里淹死。”魏弃之在我耳边说【】

【】他特别喜欢【】我【】求他,而且一定要叫他的字。我现在才回过味来,他想听我叫他的字。

……他告诉我,他的字是子稷,然后告诉我,以后改口这样叫他吧,叫名其实是不妥的,朋友间该叫字的。我那时候虽然心里拿他当朋友,却也知道这事不能说出来,一说出来就会被取笑——拿自己出身地位文武韬略哪哪都超出我太多的长官当朋友,没大没小,不懂规矩,而且很傻逼。因此听见他说朋友间该叫字,一愣,没想到他一世家公子给我讲规矩讲礼法讲到最后居然是,我,是他朋友。

他说,我当然是他朋友啊。他说他很高兴认识了我。他说他以前一直希望,能有我这样的一个朋友。

我当时想,这不是好听话,这是真话。后来,我想,这也是好听话。后来……

他抱着我【】。他【】舒缓地,喟叹般地,自言自语似地说:“你后来就不这样叫我了。只管我叫大将军。”

然后我察觉到,他说出这话,自己却突然紧张了一下,接着可能是因为意识到他现在是谁,我现在是什幺,立刻又放松下来。他继续吻我。

我看着池砖雕花里的明亮亮的积水。

“我以为你不喜欢。”我说,“你和董柯说我缺心眼。”

他发出了一声模糊的喉音。

“你那时候和他关系真好,好得就像你和我一样。他竟然什幺都对你说。”最后一句话,带上了我最熟悉也是最讨厌的那种又阴又冷的凶狠。

“他没说,”我说,“是我听见了。”

他没有说话【】。

我说:“你老是让我猜你。猜错了,就怪罪我,或者我身边的人。”

很安静,只有流水声。很空虚。【】没有得到回应的空虚。寂寞。

他突然打破了寂寞:

“我想要你叫我的字。我叫弃之是个笑话,早年,中京好多人都知道这个笑话。”

我觉得心里紧了一下。我不知道。

但是他难道没说过这名字寓意不好吗?我难道看不出这名字他不喜欢吗?我就是……没放心上……

“子稷。”我说。我又有点不甘心。“你没告诉过我。你就是该。”

之前,我这样说话他肯定要对我发火的。可是现在,他抱着我,笑声从我后背传到我胸口。他开始给我讲这个笑话:宣义伯年纪大了,老糊涂了,把个胡妓娶进家门辱没门楣还不算完,老来得子本也算喜事,他闻之是儿子,却勃然大怒,大叫着分明该是女儿,怎幺会是儿子!弃之!弃之!他家人不糊涂,当然不能扔了这孩子,后来还请示他孩子的名字叫什幺,可宣义伯一提起这个孩子,又开始发火,说这个小【】顶走了他命中该有的冰雪漂亮的女儿。他说:孩子的名字就叫弃之!

我实在按捺不住,开口道:“这不好笑。”

他告诉我,好笑,因为故事里的“弃之”不是别人,是他。他们都想取笑他,因为他们都很讨厌他。

*

夏天快到了,皇帝和皇后决定要去灵泉宫避暑——对那些关心朝局的人来说,这举动隐含着一些许多讯息,对我来说嘛讯息只有一条:烦人事来了啊!!!王太御带着一个宫人过来,问我这个带不带那个带不带,他们不说我都不知道原来这里这幺多东西都算是“我的”啊?

其实,我唯一觉得算是“我的”的东西是刘十九去年贺冬送我的那盒子礼物……但念头一转,想起魏弃之阴恻恻地说我和董柯关系好……算了人家小姑娘刚逃过一劫我不给她找事了。

他们不知道魏弃之所谓的开解就是教唆我恨他完事。

我和他们推脱说我都随便啊你们随便决定就可以了。结果第二天白天,魏弃之不在,庾先生和曾先生也刚走,王太御他老人家来我面前,露出一个神神秘秘的笑容,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册子递给我。我接过来一看,哦,淫书啊,还带画……

不是,为什幺……

我费解地看王太御,王太御真诚地看着我。看了一会,他老人家终于想起来,我不是那种别人简单意会一下我就能明白的人,于是他言说起来:“这是宫里收藏的书,前几天陛下瞧见了。”

我继续费解地看着王太御。

“将军不用难为情,大家心里都明白……”他说。

我被他这幺一提醒,倒是感到难堪起来。我被魏弃之【】,这里的人都知道,但我平时不太想这事,因为想了也没用,而且还会像现在这样,觉得脸臊起来了。

“您怎幺了?”我耐着性子,把你是不是脑子进水了暂时咽回去。

王太御脸上的笑容逐渐消失。

“老奴糊涂了,”他说,“请将军海涵。”

我低头又翻了一下,感觉不像是魏弃之感兴趣的啊,是男女的……

“他瞧见了,然后呢?”

王太御迟疑了一下才回答我:“陛下让我把这个摆在您看得到的地方。”

我在心里骂了一通魏弃之,继续问:“那你为什幺不照他说的做。”

“是奴老糊涂了。”他又说了这句话。

我觉得自己真像个傻子。我不懂这是怎幺一回事,为什幺他觉得这句话就可以解释他这样的行为。

“这也是什幺值得瞒着我的事吗?”我带了点火气说。

“将军息怒……奴以为将军和陛下和好了。陛下想让您看,但您平时根本不翻书,摆在哪您都可能看不到,既然如此不如直接交给您……是奴会错意了,望将军原谅。”

我非常震惊。

虽然,我和魏弃之是没以前那幺针锋相对了,但远远算不上“和好”吧——起码我是不会因为知道他对这册子里什幺内容感兴趣就会好好钻研一下这玩意好等哪天【】去取悦他。为什幺王太御会有这种误解?我哪里表现得让他这样通达人情的人觉得我想从此洗心革面当个好男宠了?

我虚心求教,真是很想知道。

王太御一向是个说话遮遮掩掩云里雾里的人,但是这次他没花我多少功夫就坦白了:他说,因为我不再对陛下出言不逊了。

我不懂。我没有啊?我可是又和他说我最恨你,又和他说你活该来着……紧接着我想起来,那是他睡我的时候,他一向喜欢单独和我做这事,不让下人旁边看着,所以除了我和他没人听见我怎幺对他出言不逊。

但这是个巧合。之前当着好多人面以下犯上是因为他惹到我了。这段时间没有,是他确实没惹到我。就因为这个,王太御和其他宫人就以为,我洗心革面,重新做人,认清自己的位置,每天和魏弃之单独在一块时是和他谈情说爱呢……

【】我觉得好恶心。

我把册子还给王太御,郑重地告诉他:我永远不会和魏弃之“和好”,希望他以后也永远不要有这样的误会。

*

我经常疑惑魏弃之哪来的闲工夫过目他不在的时候我这儿发生的所有事。总之他什幺都知道。晚上他来的时候,不咸不淡地敲打了一下王太御,要老人家明白听他话的重要性。不过本来这也就是件小事,不值得大张旗鼓地重罚。

他今天来得晚,基本是该睡的时候才出现,也确实过来就是直接洗洗漱漱就寝的。遵循两位医生的共同建议,他和我不能太纵欲,昨天【】过了,今天就不能【】。但是过了好久他都没有睡。

我也没有睡。

我突然听见他笑了一声,在我颈后,静夜里显得特别响亮。

“不是看了些藏书,”他说,“是看了一些有趣的小玩意。那本是先代皇帝年轻时最爱的,他照着里面的描述,命工匠做了好些出来。我觉得不错,叫人仿着再做一套新的出来,等到灵泉宫,在你身上玩。”

……不是,等等,等等等等。先代皇帝,肯定不是说小神童,那是……我的娘啊这玩意桓帝干嘛不陪葬还搁皇宫藏着让后来人借鉴学习……造孽啊!!!

“你差不多得了!”我说,“我才不陪你玩!”

“没过问你的意思。”他说,“你也知道,我和你永远不和好,我可不会问你愿不愿意。给你看看那本书,让你有点心理准备,你要是不看,也没什幺,到时候玩起来还更新鲜。”

我开始回忆白天粗粗翻看时翻看到了什幺……字太多太密,根本没仔细看,没印象……

他这整的我想来想去更睡不着了。过了一会,他又开口了,我真想和他说你【】给我闭嘴吧。我听见他说:

“阿信,真好笑,说你与我‘和好’了,你还非得纠正一下——永不?”

“我就是永远不会与你‘和好’。”我说。

“那是自然。我不是说了吗?我要你恨我,不用‘和好’。”

他的手臂就搭在我的手臂上。他的胸膛几乎贴着我的后背,虽然隔着中衣,还是能清楚地感觉到他的身体和温度。完全是一副搂爱妾的姿势。刘十九之前说什幺,我愿意放过魏弃之的话,魏弃之愿意对我更好……傻孩子,天真,不懂他——他不看我愿不愿意,而是看他自己愿不愿意。

不过我也不懂他,我本来觉得他才不会愿意。因为我自己就不会愿意。我现在还是难以说愿意。

“你自己心里已经与我‘和好’了。”我说,“他们都看出来了。”

“你什幺时候在乎起别人的看法了?”他说,“他们怎幺看,不都管不了你吗?你不还是在我面前这幺个欠揍的模样吗?”

说我欠揍,又不松开我,还越贴越紧了。

“好热。”我说。

他冷哼一声,然而慢慢松开我。

“为什幺你愿意这样。”我说。

他笑起来,告诉我:“你再问,我就抽你。”

*

第二天,看见王太御,我想我是不是应该把那个书要回来再瞅一眼,到底都弄了啥玩意啊……可是真拉不下这个脸啊!

*

我是和一些宫人一道先行的,因为皇帝皇后出行的那个仪仗啊,把我放哪都不合适,不好安排,所以干脆让我提前去。魏弃之不知道为什幺,自己又不和我说这个安排,别人呢,又是以为他肯定亲自告诉我了,不需要他们多嘴。结果临出发时,我才知道,我要出宫了。

还给我配了仨侍卫,为首的又是老熟人了,刘初七。这兄弟问我,我是想骑马呢还是想坐车呢?

我才知道我原来还可以选啊!

*

我上次上中京街头,还是冬天逃跑那次。现在想来当时应该是魏弃之拿什幺名目全城戒严了,街上没有一个人。现在这里完全看不出那时候给留了什幺痕迹什幺影响,又是旧日的模样,人来人往,熙熙攘攘,男人女人,老人小孩,卖东西的,买东西的,平平常常的生活的喧闹声。中京都仿佛永远风平浪静,永远不受灾不受难。因为这里是一个国家的都城,如果灾难影响到了这里,意味的是国家的崩溃。

我就这样慢慢闲逛。刘初七他们也不问我想去哪,只沉默地跟着。我很想命令他们走开,让我一个人逛会,但是想想他们肯定也不会听我的命令,就算了。

中京没什幺好逛的,能逛的早年和魏弃之一起逛尽了。我叹了口气。在皇宫里拘了这幺久,突然许我出来,还许我随便走动,我本来以为我会觉得这街上哪哪都有意思,想赖在这不走,不去灵泉宫——不想重新被关进不能随便出入的宫殿里。

结果,真没意思啊。身边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是不是就为了让我无聊他们才一句多余话都不和我说?王太御有时候还会和我找点话题闲聊天呢。

走神,没留意,顺着熟悉的路走,不知不觉,走到我在中京的家里来了。

这是他挑的,他说我在中京有个住处方便。他说钱回头他从我俸禄里扣。结果发俸禄的时候他就已经忘了这茬了……或者他没忘。

那年贺冬节,他不呆他家里,跑过来找我。后来韩啸云他们听说了这事,非常嫉妒,觉得我可真是被魏将军信重啊。虽然我觉得我确实是靠着他特别明显地告诉他们,他信重我,我才没被他们明目张胆地排挤。可是我觉得那次不是为了显示信重。那次他就是想来找我——找我喝闷酒。我们就坐在这里,喝到天黑。说了什幺忘了,无非就是他哪个哥哥多傻【】多自以为是,哪个侄子小【】不懂尊重人对他出言不逊,这种和怎幺在池阳侯和成国公的斗争中保全自己比起来非常微不足道的小事。

他喝得走不动路了,要我别送他回家了,在我这儿住吧。我说今天贺冬节啊能回家过当然还是得回家和家人一起你在我这儿算什幺事。他嘛向来能把任何道理都说得向着他。他就和我说,那个地方不是他家,我这里才是他家,他心里,我才是他真正的家人。他说我每年过节都是一个人,是不是很无聊啊,以后他都来和我过节好不好。

我……

……

我和他说,不用,我这不是正议着一门亲吗?娶了老婆后,也就有人和我一起过节了。

*

现在知道魏弃之对我怀着什幺心思后我【】再一回忆过去真是不回忆不知道一回忆吓一跳——我还在这幺多事上得罪过他啊!

怪不得他好多时候莫名其妙对我态度恶劣言语刻薄,原来不是莫名其妙……不!这可不该怪我!还是他的问题!我又不知道,不知者无罪嘛。

……但魏弃之肯定不认这个理。

那个册子到底都写了什幺鸟玩意让魏弃之有兴趣,魏弃之有兴趣的东西可都不是什幺让人舒服的好东西,这个【】对虐待人玩特别有兴趣……

一到灵泉宫,我先奔向卧房,把这龙床啊柜子啊案几啊上上下下都翻了个遍……啥东西都没有。王太御要随侍皇帝,没来,现在替他统领侍候我的宫人的是一个年长的宫女。她过来问我:“将军找什幺呢?”

我当然不会告诉她我在找魏弃之命人定做的他要拿来玩我的东西。我说哈哈哈一年没来灵泉宫倍感怀念随便看看不用管我。

她说:“妾身斗胆猜——将军在找陛下命人做的那副东西吧。”她看我呆愣的样子,微微一笑,告诉我——陛下当然知道我可能会毁物,吩咐他们藏好了,不会让我找见的。

*

我一边散步,一边思考。我想:敌知我情,通我谋,为之奈何?

人姜太公回答我:速乘其利,复疾击其不意*。

我继续想,我现在能乘啥利,干点啥击魏弃之的不意?

……【】我不知道。

唉。这个地方还是去年小神童和桃林软禁我的时候给我住的地方,如今只留洒扫的宫人在。区区一年,发生在我身上的剧变,怎幺感觉比过去十几年还多……

我正驻足胡思乱想的时候,那个院子里洒扫的宫人似有所感,擡起头来看向我,一愣。我看到他是谁,也一愣,脱口而出:“怎幺是你——梁常侍原来您还活着啊!”

呸呸呸,哪有这幺和人打招呼的。我咳嗽一声,疾步过去。“啊对不住梁大人,之前在……”我卡住了。叫小神童,不妥,叫先帝,好像也不妥,叫陛下更不行,叫段玖好像也不对劲。我只好说:“我之前在赵大人身边没见着您,就以为您……您还活着,真好!真好啊!”

梁常侍笑笑。他老了好多,都快赶上王太御了。

“奴如今不是常侍,只是行宫一小小仆役。”他说,“奴名谨,字守伦,将军叫奴什幺都行,莫再叫奴大人,奴惶恐。”他还要跪下来拜我,我连忙拉住了他。完了才发觉,真尴尬,没什幺话可说了。我想,怎幺能立刻告别还不让人梁常侍觉得我是看不起他呢?尚未想出结果,听见梁常侍问我:“赵大人还活着?”

“活着。”我点头,接着又想到,赵之现在怎样,我还真不能确定。于是补充说:“反正他们出宫时,赵大人还跟着他。现在怎样,我也不清楚,但想来,没有消息就是性命无虞吧。”

他笑了,接着又不笑了。他说:“谢谢将军愿意和奴说话……将军,尚不知奴做了什幺吧?”

“啊?什幺?”

“奴是叛徒。”他说。

这消息确实让我诧异,但也不是特别震惊。这个,魏弃之嘛,很擅长做这种事,这种事做得很多。梁常侍没顶住压力,投了,不算新鲜。他活着还得说是他幸运呢,更多人是因为想活叛变了结果最后还是个死。

但是我肯定不能拍拍他肩说没关系人想活那是人之常情。我最终只憋出来一句:“哦,这样啊。”

梁常侍默默看着我。我惭愧,我知道他大约是在想:真不愧是反贼调教出的反贼。

其实我觉得,我这样还真不能说是魏弃之调教的。魏弃之正经教我的可都是什幺忠君爱国的大道理。我就这样一心中没有大仁大义的人,怎幺努力也努力不成个正人君子。

梁常侍低下头,看着手里的扫帚,又开口了:“我不只是想保自己的命,也是想保他的命才叛的。”

也不是很意外。魏弃之的手段,让你觉得你这样做是对自己以及自己的主公最好的选择……实情差不多是这样,和他明面硬刚绝不服软的人他也斩草除根绝不留情。

“他是个很苦的孩子,”梁常侍继续讲到,“一个人在这儿长大,总是生病,躺在屋子里,聪明早慧,爹娘哥姐没有一个会来看他。于是他便把身边的近侍奶母当成爹娘兄弟。一次说什幺,‘孙郎是我父,周嬷是我母,赵生是我大哥哥’,真是不成体统啊。”他摇摇头,却笑起来,就像个慈爱的长辈会做的那样。

我正疑惑,孙郎周嬷是谁,没听说过。后又听见这个熟悉的赵,脱口随便附和了一声:“怪不得——当时赵大人九死一生回来,他可高兴来着……”

“赵生不是赵大人,”梁常侍说,“是赵大人的亲哥哥。”

这话顿时勾出了一些被我忽略的记忆……小神童当时和赵之说什幺……他害死了他哥哥……

“那年,玖郎开始背文选,自负才秀,模仿着写了篇赋文呈给桓帝,希望能被父亲重视起来……”

得到的回应是,爹派人过来,说他妖异,说他这幺妖异是身边人没引导好,把那批宫人杖杀,换了一批。

赵之那时说:孩子给自己的父亲写思父的文章,怎幺能说孩子诡饰妖异。

“他们告诉我,赵大人已然先一步背叛,只等时机成熟,手刃他为亲兄报仇。我信了。我竟然信了……唉……”

……赵之那时候说:他恨过小神童。

“将军有次骂我们,皇宫禁苑,没见过人与人真情挚意……奴原来因为将军出身,轻看将军见识。将军大智,是奴贻笑大方。”

信情谊还是信理义,他信了后者,信错了。

*

虽说平白挨了顿夸,可很难开心,因为知道对方夸错了。我有个屁大智。他们这些在权力中心混的聪明人啊,平时猜啥啥对,一次不对就有大灾大难,因为机变灵活偷得生机,还要回过头好好反省一下自己当初怎幺就猜错了,下次注意。

我反省得失的习惯,还是因为被魏弃之逼着,每次作战有失利,他带大家一起检讨,大家一起检讨完了,还要留我单独加倍检讨我的过失。我不是说这样不对不好。我承认这很对,很好,一开始我很乐意,觉得吾日三省吾身这话真聪明真厉害,但是日子长了就知道……也是真的烦死了。

猜错了就猜错了。两个猜测都有道理,怎幺猜,不就是撞大运吗!此时此人重情谊,彼时彼人重理义。咱再反思检讨,咱又不是真能开天眼看人心了。知己知彼是百战不殆——现实里再怎幺派斥候设暗桩也不可能完全知彼啊!

就求个尽人事呗。那我当然尽力了。谁在争斗中不是尽力了呢?猜错了,没有办法的事,没什幺可反省的,拼命活着,下次再尽力,再去撞大运。

我转回了殿门口,宫人瞧见我立刻招呼我,快开饭了,他们正愁不知道怎幺找我呢!我心想扯淡,我知道我身后一直有人跟着。

走进来,看看富丽堂皇的宫殿,爷就想起了爷还没想出应付狗【】的计策。爷也没什幺可反省的。我就是不够厉害,不如他牛【】。梁常侍也是。小神童他们也是。被他击败的人都是。弱有什幺可反省的?犯错要反省是因为犯错能改。弱怎幺改?努力变得不那幺弱?这世上谁没在全力以赴好好变强呢啊!就像我比他小三岁,我再怎幺增岁数,我还是会比他小三岁,因为他年纪也会长。

我根本不知道怎幺胜过他。先前我还能给这王八蛋找气受,虽然他气就让我也受气。但是总之也算是势均力敌吧。结果突然间,他撤兵了。我操啊。他有病。我猜不透一个有病的人,这个有病的人却能猜透我。什幺都想在我前头,连怎幺解决我的良心问题他都安排得妥妥当当。我想走什幺路,他都给我提前铺好,让我舒舒服服地走。

为什幺他愿意这样?因为他喜欢我。他睚眦必报,从不大度。但是他为我破例。让步了先退了,大度了。因为他喜欢我。哦,原来魏弃之也能这样。原来我,能让魏弃之,这样。

……是不是我现在感觉到的高兴也是他的预料。

不,应该这样想:魏弃之对我大度起来,不是因为我,而是因为他现在是皇帝了,当皇帝他太舒服了,所以就愿意做点让别人也舒服的事。

……我最不喜欢的就是这种感觉:什幺都得由着他。我的地位,我的武功,连我的心情……他太聪明,太厉害,只要他想,我没有什幺是他控制不了的。

可能也就一条,我真的不会像他喜欢我那样,像喜欢一个女人似的喜欢上他。但是他现在决定放弃要求我做到这一条了。那就真的……他无懈可击……

而我全是可让他乘机进攻的缺漏。我容易认怂,我遇事反复,我还……断不掉和他的旧谊……

他现在又是世界上对我最好的人了。不管我乐不乐意,他乐意,他就是。我……我好不甘心啊!我想要一个朋友,我有什幺错?我想要留住一个一直不会抛下我、疏远我、和我绝交的朋友,我有什幺错?

他不拿我当朋友,拿我当他的妾宠,不惜用任何腌臜的手段把我困在他身边给他操。我信错了。可这不是我的错。

*

*备注*《六韬》武王曰:敌知我情,通我谋,为之奈何?太公曰:兵胜之术,密察敌人之机而速乘其利,复疾击其不意。

*

初夏,晚风习习。我看着房檐,想上去,坐那吹吹风。

上不去。这毒解到现在了,也就是让我催动内力时受的苦没那幺严重,还是用不了内功。爬柱子攀房檐勉强上去也会被拖下来,因为“太危险”。

爷这幺多年出生入死,现在上个房都不行了。

我听见一些嘈杂,抱起手臂。肯定是“陛下”到了。我可不会去迎接他。他干嘛干公务的时候老得叫我在旁边呆着?他真是有病。他在那清清静静地批奏章,我在这儿清清静静地看星月,多好?

他的脚步声近了。他在我旁边站定。

“看什幺呢,阿信?”他问。

“听说这里闹鬼,”我说,“看看有没有鬼。”

“鬼在瓦顶上闹吗?”他说。

“你要来,想必鬼也不敢在下面闹。”我说。这是旧日军营里传的埋汰魏弃之的话,魏长官那个劲儿鬼都怕他。我想他肯定知道。

他笑起来。

“这里看不清楚,”他突然擡手挽住我的手臂,“我们上去看吧。”

我脚下一空,被他带起,同他一并飞身上房,在殿顶站稳。放眼望去,几乎整个灵泉宫就在我们脚下,极目远眺,夜色里朦朦胧胧漆黑一团的那处城关就是中京都。今是大晴天,月亮也好星星也好都清清楚楚,闪闪亮亮。说来也真奇怪,人为什幺会觉得一片漆黑的夜空上这些闪闪的星子好看?要说亮,正午的太阳才亮,可没人觉得正午的太阳好看——也是不能看的,看一会就眼就不行了。

“如月之恒……”我听见魏弃之说。这好像是一句诗,我忘了是说什幺的诗了。我等着他接着说,他却又不说了。我转头看他,这时候他正好也转过头来看我。他没有在笑,很难得的是我觉得他好像很高兴。可是因为我看向他,因为我的表情和眼神不是他想要的表情和眼神,他渐渐又不高兴了。他握住了我的手,越握越紧。我皱起眉来。

他突然松开了我。他说:“这里景致不错,你等我一下,我去拿酒,你陪我喝一点。”

然后他就真直接翻身下去了。

我想,不是他想喝酒要我陪他,是他觉得,我会喜欢坐在这里,看着这样的景色,喝点。

他走后才发觉,周围没了建筑遮挡,风还挺大的,吹得有点凛冽。我抱起双臂,走了几步,余光看到了侍卫——在一处阴影里的侍卫,一眼扫过几乎很难发觉。

在盯着我。

一种说不出的感觉……我往殿顶边上又挪了几步。令我失望的是,对方一动不动,好像他的任务只是盯着我,记下我的一举一动。

我于是不再看他,完全站到边沿上。下面有个侍立的人擡头看了我一眼,好像吓了一跳,但是也没有做什幺,立刻把头低下去,装作没有看到我。嗯,下面还有房檐拦一下,要跳得往前使劲跳,还要半空中调整一下方向,头朝下才稳。

我微微弯下腰。我想起冬天,我坐在湖边,桃林路过,问我:想跳?

想不想跳,没有意义。先得看看,跳的成不。那时候跳不成。这时候……

我想跳吗?我问自己。

几乎就是我在对自己发问的同时,有一股力量猛然推了我一把,我猝不及防,失去平衡,往下跌去——后领随即便被抓住。然而他没把我抓回来,让我就这幺悬空着,完全靠他的手和脚尖那一点在支撑才能不摔下去。我感到心在胸膛里砰砰地跳,冷汗从后背呼呼地冒。我听见魏弃之对我说:“阿信,想死?”

“没有!”我立刻说。我可还记得他之前威胁过我什幺,我要是想死,他就把我四肢断了。

他的笑声清楚地传进我耳畔。他说:“阿信,我不骗你——你让我松手,我就松手。”

风在我耳边刮过,像确实有鬼在哭。地上的人都垂着头,静立在原地。我如果摔下去,那里正好挺空的,没人能来得及救我。

头朝下,就行了。

对他说:松开我。

我没说。我盯着飞出的房檐,磷磷的瓦片。我没说,我不知道自己为什幺不说……不,我知道。

我平日里经常爱胡思乱想,想些没头没尾的事。别人听了觉得我怪不得老显得这幺没脑子,我有空不想有用的,净想没用的。我为什幺就不能把打仗时钻研敌军的劲头稍微拿来钻研钻研自己的仕途呢?钻研一下怎幺搞荣名,怎幺搞禄利,怎幺变得合群,怎幺培养自己的势力。

我那时候说……这些事,子稷你来想,不就够了吗?

我突然感觉他一用力,把我拽回去了。他用的力气真大,我一屁股坐在顶脊上,一时还没找回平衡,眼看又有往后倒的趋势,他又扶了我一下,终于坐正了。他面无表情地垂头看着我。

要是很久以前呢,我立刻和他认怂了。要是不久以前呢,我立刻和他呛起来。而现在,我和他对视,最终说:“谢了。”

他神色微动,别过视线,慢慢坐下来,从怀里掏出酒壶。他没递给我,而是自己直接对着壶嘴喝了一口,接着伸出手臂拦住我的脖子,把唇贴上我的唇。酒从我们的下巴流下去。这幺香甜的酒,好浪费啊。

可能是我对他的吻无动于衷的样子又惹恼他了,他把酒壶放在一旁【】。他满意了,亲得更加忘情……好像也忘了我们不是在床上,是在房上,还有侍卫看着这儿呢!他居然开始解我腰带?

我连忙按住他的手,他不理会。我只好去推他,推得他终于放开我,提醒他:“这在外边呢!”

“在外边怎幺了?”他直接两只手一起,很快解开我的腰带。

“你不要脸,我要脸!”我怒了。

“脸面不是这样要的。”他不屑地说。【】

他又来亲我,动作太大碰倒了放他身后的酒壶。我张着嘴,喘着气,他的舌头滑进我嘴里,我差点咬到他。我听见那个酒壶破碎的声音,很遥远。

他把我架下去【】

“你知道……要是你让我松手……会发生什幺吗?”他问我。

我忙着压住自己的丑态,没功夫搭理他。他盯着我,笑了,直接告诉我答案:

“要是你没死……我要让你生不如死!……要是你死了……我要把你挫骨扬灰!”

哦……不是什幺很让我意外的答案……

他就是……一直是……这幺个……

【】

“阿信,我的。永远都是我的。生死都是我的。”

我想:他好可怕。

【】

他抱我。好舒服。

*

事后,简单擦洗了一下。我本以为他是今天想放松一下,晚上不办公了,没想到他让我睡,自己起来——批奏章去了。

这倒也……挺符合我心意的……他有这幺忙吗?

*

虽然我现在算是天下离皇帝最近的人,但我打赌我是天下最不知道正在发生什幺的人。魏弃之变忙了,有很多可能,朝堂上啊或者辰国的余党啊有什幺事,都是和我无关的事。

和我有关的事是,因为他睡觉的时间变晚了,还起得还那幺早,没功夫【】了。这是好事但是……我还惦记着他叫人做的玩意到底是什幺呢!起初我安慰自己,他没功夫想这事,也好。但是就像有什幺东西悬着,知道它肯定会落下,它迟迟不落就叫人心里慌慌。有一天晚上,我竟然做起噩梦来了【】……我就知道,桃林画的那些男人被搞的玩意,我不该看【】……

我惊醒的时候,他就在我旁边。也不知道他是被我弄醒了还是他那时候正好醒着,反正他问我:“梦到什幺了?”

“没什幺。”我早就没有能和他分享噩梦的交情了。特别是那种梦。

“你说梦话了。”他说,“梦到什幺了?”

我还是没回答。

“梦到我怎幺你了?”他继续问。

我侧过身背对他。

“我忘了。”我说,“困,我要睡了。”

他放在我身上的手臂收紧,身躯紧紧贴着我,呼吸喷在我后颈上。

“不会对你不好的。只要你……”他把脸埋在我颈侧,深吸一口气,“你在,就行了。”

他放开我。自从我说过一次热,他就会自觉地……净知道在这些琐碎的小事上……

过了好久,我没睡着,那个噩梦太恐怖了。而他也没睡。我猜,是因为他还在想我这个和他有关的噩梦是什幺……他这个人心思重啊,方方面面都心思重,特别麻烦……

“你之前说的那些,要拿来玩我的,到底是什幺?”我问出来了。

片刻沉默,他笑起来了。

“我都忘了这事,原来你还记得。”他说。

“你说的那幺吓人,当然记得!”

“哪吓唬你了。”

“还特意吩咐宫人藏好了,不让我毁物!”

他装模作样沉吟一阵,难掩笑意地说:“随口说说,想逗逗你,你太好玩了,阿信。”

欸这个人!

【】

他又他娘地开始笑,笑完了轻轻拍拍我的手臂,说:“睡吧。”

……第二天,他下午就来了,带了个匣子过来。

*

【】

“陛下,初七统领求见。”王太御的声音插进来,不算近,但是声音很大,听得清楚。

【】我还在愣神呢,却听见他穿衣服的声音。

“知道了。”他说。他拍拍我的头,对我说:“一会回来,你自己随便玩会吧。”

就,走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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