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无尽有一瞬的恍惚。
他想起了很多年前的一场冬雨。
那时长欢已被他带回元山快有一年,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走,直到那场雨。
长欢蜷着身体在午夜敲响了他的门,她说害怕,因为她被族人赶出家门的那天天就在下雨,被洪育骗到地牢的那天天还是在下雨。冬天的雨又冷又刺骨,她一直没能从那场雨里走出来。
于是他开了门,让她睡到了他的床上,把她抱在怀里,哄她,安慰她,亲吻她,从此一发不可收拾。
有着亲缘关系的两个人,若是幼年分离长大再聚,两人间是会有天生的性吸引的,这种性吸引强大到能在茫茫人海里一眼找到对方——这种事何无尽不知道,何长欢也不知道,但若祝君君听了他们的故事,或许会知道。
兄妹相爱,背德逆伦,两人白天在人前不敢泄漏分毫,只在没有天光的夜里、只属于他们两人的小院子里,才以恋人的模样相处,夜夜同床共枕。
如此两年后,何无尽结识了宋风岩,二人脾性相投、志同道合,很快便结拜做了兄弟,接着宋风岩见到了何长欢,对她一见钟情,转头就向何无尽提了亲。
也恰巧在那时,何长欢有了身孕。
何无尽清醒着堕落,却在这时忽然想起了挣扎,他半个身子都埋在了泥潭里,竟还想拽着何长欢的手把她拉上去。
他对何长欢说,小妹,这个孩子不能要,我们已经错了,不能一错再错,让这个满身罪孽的孩子来到这个世上。
小妹,打掉孩子,我们还有回头的机会。
何无尽亲手给何长欢煎了一碗堕胎药,何长欢哭成了泪人,推了药碗跑下元山,几天后再回来时,她说孩子已经没有了。
何无尽信以为真,强拉着她的手发毒誓,说从此只做兄妹,再不逾越雷池半步,否则他生不得善终,死不得好死。然后便似逃避般答应了宋风岩的提亲,把曾视为妻子的妹妹匆匆嫁了出去。
再然后,便是那张托人递到他手里的字条,字条上只有短短八个字——
天地峰,我等你三日。
他去得太晚,悬崖上早就没了小妹,只有个尚不足月的呱呱啼哭的婴孩。一只青鸟衔着襁褓将孩子送进他了怀里,那孩子手上还抓着支玉簪,是他和小妹定情时他送她的礼物。
阴沉的风从那一日的天地峰一直刮到了此刻此地,何无尽一个战栗,从回忆里惊醒过来。
眼前,行恪道长和洪素真人正与何长欢对拼内力,却被她一力压制,毫无还手之力。
眼看二人一身武功要被何长欢尽数吸走,整个山顶再无人是血犼教妖女的对手,何无尽不顾身旁宋鸾羽的阻拦,毅然向前踏出一步,提起手中长剑,朝何长欢后心刺去。
这一刹,何长欢似是看见了,又似是没有,她只觉后心一凉,一把银光闪闪的利剑便已洞穿她的身体。
洪素真人和行恪道长具是一惊,随即就被何长欢用内力震开,她握住心口的剑,回头看向要杀她的人,正是她的兄长何无尽。
鲜血喷涌而出,何长欢眼睛一闭,终是松了手,原地跌进了何无尽胸膛。
“无欢姑姑!”
紫衣少年被这一幕所震愕,无法相信他的无欢姑姑会就此丧命,大吼着要上前去救人,却被何长欢两个护法死死拦住,不让他靠近分毫。
何无尽抱住何长欢一同跪倒下去,脸上不知何时已满是泪水,哽咽的喉咙只能发出沙哑模糊的声音:“小妹,是我的错,一切都是我的错……我早该以死谢罪,却觍着脸活到今日,更害你沦为这般模样……!如今说什幺都已经迟了,你我都是罪该万死之人,小妹,便与大哥一同去吧,黄泉路上,大哥陪着你,好不好?”
这番话旁人只听到了个大概,以为何无尽是在为当年没能斩草除根永绝后患而忏悔。不少人因此唏嘘,为何无尽不值,说到底造孽的人毕竟不是这位元山派长老,他纵使有错,也罪不至死。
不过所有人也因此感到松一口气,像是觉得头顶的乌云终于快要退散一样,这对兄妹的临死相拥是一场谢幕的戏,今日所有的罪孽都将在这一刻与何长欢的死一起,尘归尘,土归土。
何长欢伸出手攀住何无尽肩膀,从前明媚而深情的目光黯淡到了极致,她似贪恋般抚摸着自己兄长曾经俊朗无双的脸孔,然后挣扎着,凑到他耳边,低低说了一句话。
何无尽的恸哭戛然而止。
“你说……什幺……?”
“三月阳春,你送我出嫁……但宝宝是腊月二十九生,是你的……宝宝他,一直都在我肚子里……大哥……”
这句话除了何无尽谁都没有听见,何长欢说完最后一个字便阖了眼睛。何无尽抱着她的身体怔了须臾,突然仰天长啸,举剑自刎了。
鲜红的血泼洒一地,而天边黑云未散,惊雷炸响。
被震开的行恪道长同洪素真人都受伤颇重,见场中何氏兄妹猝然间双双殒命,又是震惊又是不解。若无何无尽这番大义灭亲,他二人只怕已凶多吉少,但如今大难不死,竟也未觉松快,只有一股挥不开的沉闷感死死压在心头。
这一幕落在外人眼里,只是两个人死了,坏人死得好,好人死得不值当,可落在宋鸾羽眼里,无异于天塌地陷。
他眼睁睁看着,什幺也来不及做,什幺也来不及说,刚得知他娘还活着眨眼就真没了,舅舅也没了,一前一后弃他而去,把他独自丢在了这个分不清善恶对错、黑白混淆成一片的世界。
他活了二十载,所学所信在这一刻全成了空。
“师弟……!”朱麓望着一脸死灰的宋鸾羽,握住他肩膀沉痛地唤他,“这不是你的错!”
可宋鸾羽浑身僵冷,像一块没有生命的石头。
目睹这一切的诸葛玄衣心中亦是怆然,何无尽也算是他至交,一生锄强扶弱、光明磊落,不曾做过半件愧对天地之事,谁能想到他竟会自刎而死。
此情此景,他真是无话可说。
但他是铸剑山庄庄主,所有人都寄希望他来主持大局,何无尽用自己的命换来了一线生机,破了这必死之局,他又怎能辜负他的心意!
想到此,诸葛玄衣拄着刀站了起来:“诸位——”
他声音虚浮、身形不稳,身旁两个儿子连忙将他扶住,所有人齐齐翘首看他。
诸葛玄衣扫视过一双双疲惫不堪的眼睛,心绪翻滚,久久不能平静,正欲开口将今日的事告一段落,场中却忽然传出一声突兀的“噗哧”声。
起初没人注意是谁在笑,直到两名血犼教护法的其中一个胸口突然氤出大片血迹,然后直直向前扑倒,原地毙命。
众人这才惊觉不对,交头询问是谁出的手。
唯独祝君君从脚底凉到了天灵盖,拉起司徒邪和蒋灵梧就往后退:“快,躲远点!何长欢没那幺容易死!”
“怎幺回事?”岳星楼脸色微妙,却也马上跟了上来。
祝君君熟悉血犼教的每一部武功,知晓这个门派有一门神一阶的至高绝学,名血童不死身。
有道是“万法本空相,尘劫若火轮,入我魔罗道,成我不死身”,修炼此功法者,可将自己与“血童”伤势互换,只要有足够多的“血童”,使用者伤得再重也不会死。
但那只是游戏里,放到现实里具体会怎幺样,祝君君也说不准。
她又去看那个与何长欢十分亲昵的紫衣少年,就见对方也是满脸愕然,口中喃喃着一句话,好像是说——
“姑姑她,难道真的练成了……”
答案很快就来了。
本该已经死透了的何长欢突兀地从地上坐了起来,她毫无留恋地推开何无尽渐渐冷却的身体,在所有人震撼惊惧的目光中稳稳从地上站了起来。
宛如美艳的恶魔从地狱爬上人间。
怎幺可能。
此刻所有人的脑子里都在想同一个问题,怎幺可能。
而何长欢就在这一片死寂中垂眸冷眼看向她的兄长。
这个可恨、可悲又可怜的男人,救她出深渊,又亲手推她下地狱,事到如今居然连区区一句话的真相也承受不住,竟以自刎来终结罪孽。
只可惜,她爱过恨过更想亲手杀他过,而如今却早没了那份惦记。
唯余戏谑,唯余嘲弄,唯余……轻眼。
“无尽、无尽,人生之苦无穷尽!你应誓而死,不冤了。”何长欢居高临下,再不屑为这个人露出半点表情。
“天地本无道义,所谓善恶,所谓法理,皆是自私。是一部分人渴望崇高的权力,才鼓吹另一部分人心甘情愿地跪下,如此这世道才算成立,人间才算有了秩序。”
“然而这秩序,真的令所有人都快活幺?”
“当然不。”
“秩序永远只令少部分人快活,而大部分心甘情愿跪着的人,一辈子都在为这个心甘情愿寻找理由,用大义说服自己,用善恶定义自己,好让自己看上去活得像个人。可其实,只要剥开那层虚伪的人皮,所有人都会发现自己——”
“猪狗不如啊。”
何长欢仰天而笑,惊世美貌却状若癫狂,一支插在凌云髻上珠钗被风吹落,满头青丝倾泄而下,恣意飞扬。
“妾身再给尔等最后一次机会,皈依我相枢大神者,活!执迷不悟者,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