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了,全完了……!”
“我不要死,我不要死!要死你们去死……!我要走了,我就不该来这儿!”
此情此景,有人再也承受不了,发疯般地嚎叫起来,拼了命要往山下逃。可没跑几步就被血犼教人鬼影般黏上,击毙当场。也有人病急乱投医,想趁乱去掳那落单的紫衣小公子,欲挟制此人钳制何长欢。
谁知那看似娇贵可欺的小公子出手更是狠辣非常,一招戳眼削耳功再接一招分筋错骨手,来人一双眼睛并一条手臂便立时全废了。
这是一场不堪描述的乱战,浓浓黑云似要压垮一整座湛卢山。
如此绝境中,所有能动弹的人全都朝何长欢一拥而上,刀兵声、风雷声、惨叫声,整座演武场都被鲜血浸染。
在第二个“血童”倒下的时候,人们以为何长欢终于迎来穷途末路,可当诸葛玄衣一刀劈中她肩膀的时候,她仍旧笑着没有倒下。
“妾身忘记说了,能替妾身死的,可不单是妾身带来的两位护法,还有整座福州城数以万计的百姓!妾身每受一道伤,就有一个百姓因此而死,只要还有一人活着,妾身便立于不败之地!”
她大笑,挥手间扬起状若巨蟒的黑色毒风,嗅之即伤触之即死,一个个倒下的人流出的血水染满了演武场上的每一道石缝。
“够了,够了……!”
宋鸾羽再也看不下去了,这都是什幺,谁来告诉他这都是什幺。
他冲上去想要阻止这一切,却被诸葛玄衣全力推开。他看穿了何长欢的无情,宋鸾羽的命在她眼里根本毫无价值,生下他亦或杀死他全都在她一念之间。
但在诸葛玄衣转身的刹那,何长欢重重一掌击中了他后背,那把通身充斥相枢戾气的虎魄刀终是被她夺入手中。
她持刀挥退所有人,而后双手捧刀痴痴欣赏,眼睛里迸射出近乎疯狂的光采:“烛阴断尾,百龙之神!什幺虎魄,此乃龙魄!”
众人听不懂何长欢在说什幺,唯独祝君君惊异至极。
烛阴断尾,百龙之神,这句话说得分明是七座剑冢之一的解龙魄。相传太古之时,居于钟山的服常居合吃了一百条龙,又吞下了烛龙之尾和神人卫起,后被闪电劈开肚子,腹中断尾已化为铁石,聚百龙之神,凝做不世神兵,而那舍生取义的卫起则成了如今的剑冢BOSS。
揣在怀里的伏虞剑柄忽冷忽热,颤动不止,祝君君知晓自己是猜对了。想不到这个世界已有一座剑冢被毁,解龙魄成了血犼教的圣物,如今更是被铸成了一把刀。
世界设定的改变带给祝君君的打击要比眼前的死亡更大,因为这种改变牵一发而动全身,所导致的后果或许需要几十万乃至上百万的性命去填。
祝君君怔怔望着那些前赴后继的人,诸葛玄衣倒地不起,行恪道长和洪素真人也已重伤在身,所有人都在用血铺路,但何长欢纤细的身影却在黑天之下那样可怖,犹如一道无法逾越的天堑。
所有人都会死吗?她也会死在今天吗?
祝君君以为自己早就做好了赴死的准备,可直到这刻她才醒悟过来——不,她一点都不想死,所有这些人也都不应该死。
何长欢说的那些话,她承认大部分都是对的,可她的结论错了。
人活得猪狗不如难道就该自暴自弃就该去死吗?可是连猪狗都在努力地活,人又为何不能?
相枢想要创造一个欲望凌驾众生的世界,但人与动物最大的差别不就在于人能自制吗?
倘若真到了那一天,所有人都只为欲望而活,喜欢什幺就去掠夺,厌恶什幺就去破坏,那才是真的猪狗不如!
祝君君挣脱手上的钳制,冲进血肉横飞的战局把心里的话喊了出来,可她的声音实在太小了,没有人听得到,只有乱溅的血水把她的红裙染得更红。
但在这时,天边的黑云忽然描出一层金边,继而向两侧骤然撕出一道巨缝,金光洒下来,所有人都为之一颤,停下动作齐齐望向天际。
有一人踏着隆隆惊雷从云海深处蹑景追风而来,他双手背负,玄袍青氅,昂藏的身形在璀璨金光中熠熠生辉。
“啊!那,那是仙人吗?!”
“神仙来了?神仙来了!我们有救啦……!”
行恪道长半条右臂都被剧毒化成了血水,半伏在地,擡头望向那个逆光的身影,不敢置信地瞪大了眼睛,烈日灼得他老泪纵横:“师尊……!”
这一声“师尊”立刻让人明了了对方的身份,竟是武当派前掌门、当今武林名副其实的第一人,岑悬峰。
他徒手撕开黑云,一双太冲神靴踏平乾坤,一步迈下云头,一步踩上山巅,有如神人临世,抚定八方。
可待那道金光散去,岑悬峰手持太玄华发走至众人眼前、露出一张丰神俊朗的年轻脸庞时,又全都惊呆了。就见那男子骨相容长端正,长眉四平八稳,一双狭长上挑的丹凤眼精光尽敛,鼻高而挺括,唇红而不艳,灰白斑驳的长发以空明冠一丝不苟束在头顶,端的是仙胎仙骨清峻绝俗,擡手投足举重若轻。
“你,你真是岑真人?”有人颤声问道。
世人皆道武当岑真人百岁高龄,白须白发鹤首童颜,可谁会想到这位耄耋老人是真的“童颜”,一百年的岁月在他身上留不下半点痕迹吗?
岑悬峰淡淡投去一瞥,眼神空灵如云烟:“贫道正是。”
祝君君也是诧异非常,但她诧异的点和别人又不太一样,她觉得这个人应该在修仙世界,而不是在太吾绘卷这种武侠世界。
蒋灵梧不知何时已赶到她身边,紧搂她肩膀的手臂不断发着抖,祝君君问他岑真人是何许人也。
蒋灵梧吞咽了一下,正声道:“岑真人是行恪道长的师父,武当上上代掌门,是江湖百年间唯一一位被冠以天下第一称号的绝顶高手。”
只是岑真人避世多年,又常年在武当山闭关,年轻一辈中甚少有人见过这位前辈的真容,就连他也是第一回亲眼得见,想不到真人竟是如此的年轻。
祝君君讷讷点头,心道原来这人来头这幺大。
她想起太吾绘卷里的确有着两部旷世奇功能让修习之人青春永驻,一部是璇女派的太阴一明珏,另一部是少林派的洗髓经。这两部武功都是神一阶,一般人学不了,且对修习之人还有保持童身的要求,否则便不能保持年轻,一般人也做不到。
至于这位岑真人明明出身武当怎幺会练少林的功夫——呃,武当少林渊源深厚,这也算是武侠世界里的某个基本设定了。
想到此,祝君君突然忆起个事儿来:“之前行恪道长提到他师父卜卦说西南方有大灾,还不知怎的牵涉到了我身上……”
蒋灵梧神色复杂:“那位卜卦的高人,正是这位岑真人。”
祝君君一阵后怕。
如岑悬峰这般人物,咳嗽一声都能令天下武林抖三抖,他若真的亲口指认说占卜卜出了太吾传人是天降灾星,那世人十有八九会信以为真,到时候她可就惨了。所幸这童身老妖怪说得含糊其辞,没有指名道姓点到她头上,这才让她好好活到了现在。
行恪道长艰难地从地上撑起身来,对着来人遥遥叩首,额头还未碰到地对方便已将他搀住:“阿若,你怎的伤成这样?是不是这些年只顾游山玩水,懈怠了。”
岑悬峰的音色厚重但清冷,有种高山流水的质感,娓娓道来不疾不徐,叫人心澄气宁。
行恪道长一脸的灰败,面对师尊的提问无地自容,只觉自己给师尊丢了好大的脸,在无颜回到武当山去。
“无事,”岑悬峰掏出丹药给他服下,又轻抚行他花白的发顶,“撑到现在,多亏你了。”
年轻的师尊、年迈的徒弟,这一幕落进旁人眼里,委实有些古怪,但放到天下第一的岑悬峰身上,又变得合理起来。
“师徒叙旧,真是令人动容。”
女子的声音像一把冷酷的匕首,划开了来之不易的短暂温度。
何长欢站在满地尸首之中,雪白的面颊上血迹斑驳,一身紫衣近乎血染。她看向来人,眼神一如既往的戏谑无情,全然未因对方的声势与名望而感到恐惧紧张:“岑真人?久仰。”
何长欢抚上手中的虎魄刀,猛然一挥直指岑悬峰:“你是来对付妾身的?那就来吧,妾身也很想试试,所谓的天下第一究竟有多强。”
然而岑悬峰却只是朝她无声无息地望了一眼。
可就是这一眼,何长欢竟有种身体连通灵魂一起被攫住的感觉,遮天蔽日的压迫感自那人背后朝她倾覆而来,仅仅一瞬间的功夫,她便被压得呼吸困难、内力停滞,连双膝都忍不住要发软。
“唔!”
何长欢意识到不对,竭尽全力想要抵抗岑悬峰施加的威压,她知道这个人很强,却从没想过他的实力已经到了这种高度,这还是一个凡人吗?难道他已经成仙了?
不可能,怎幺可能!
何长欢在心里恨恨想着,却顶不住肩上背上三山五岳齐齐压来的重量,有一瞬她甚至觉得自己对岑悬峰而言就是只蝼蚁。
但何长欢怎幺肯跪,她硬生生扛到胸骨折断胫骨碎裂也没让自己倒下,她今天站着来,就要站着回去,即便是死,她也要站着死。
“世人都说你早不问世事,不出山。不见人,为何偏偏今日……!”何长欢咳出一大口血,苍白的唇色染上殷红。
岑悬峰淡淡道:“贫道在山中静坐,忽闻南方哀鸿连天,便亲自来看一看。”
“呵……你是在说笑?!”
武当山距此何止千里,岑悬峰即便是仙人也不可能在武当山上听到这里的动静。不过既然已经来了,再问这个也没有意义,岑悬峰再强也就他一个人,难道他还能以一己之力救下整个福州?
岑悬峰看穿何长欢心中所想,也不生怒,只是擡手指了指天:“方才天时地利,何副教主的确有机会得偿所愿,不过此时云头已散,烈日重回灿烂,何副教主难道还没有反应过来?”
话音刚落,就有一缕明媚日光穿破云层洒在何长欢身上。
何长欢似是真的才意识到什幺,瞳孔骤然紧缩,像被人一把扼住了咽喉:“……怎幺可能!”
岑悬峰说:“贫道来此之前,便已有一人破了血犼教布在各处村落的阵法,城中百姓也暂且摆脱了你的控制。何副教主,你失算啊。”
何长欢怎肯相信。
她计划久远,每一处阵脚都是精心布置,怎会被人轻易破除!
何长欢当即就想冲破紧锢运功,只要用血童不死身换伤,即便敌不过这老道士,从此处脱身应该问题不大。谁知她刚一动作,身上几处大穴便被人隔空点中,彻底封死了经脉,半点功力也使不出了!
何长欢震惊,不是惊岑悬峰点穴功夫厉害,而是惊他竟然知晓该点她哪几个穴来克制她。
这老不死的难道知道血犼教武功的路数?!
岑悬峰脸上仍是波澜不惊,或许他自始至终都不曾将这个血犼教的副教主放在眼里:“你不是贫道的对手,但贫道今日不杀你,因为福州城里的阵眼还需你亲自去解。”
何长欢终于又笑起来,笑得眼睛眯起,花枝乱颤:“老东西,你在做梦?”
她自投身血犼教,便已将一切束缚伦常抛诸脑后,旁人性命与她何干?亦或者这老东西以为她会为了保命而折腰?
“岑悬峰,妾身的确不是你对手,你要杀便杀,想让妾身替你行善救人——呵,不可能。”
岑悬峰只是摇头,一步踏出,顷刻便至何长欢身侧。任谁也没有看清他是如何做到,但被何长欢握在手里的虎魄刀已经落到了岑悬峰手中。
“你的命大约不重要,但这把刀却你来讲、对你的信仰来讲,却是重中之重,”岑悬峰端详手中长刀,又擡眸定定看向猝然后退与他拉开距离的何长欢,“神物沦为邪物,自有法子将之扭转,贫道以为,令教主应当不愿意看到那样的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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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先劝你们不要对这个童身老妖怪想入非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