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季岚的印象里,母亲第一次提及季沅,是在她高一的某个夜晚,她刚上完晚自习回到家,坐在桌前吃着一碗面条。面条已经凉透了,陀在一起,回来的时候就摆在桌上,像是摆了很久。
季岚其实不饿,但母亲说这是特地给她留的,不知为何心里格外喜欢。
那时的季岚还处在一个需要着母爱的年纪,可她向来敏感,很快就察觉到母亲神色的异常。母亲坐在她的对面,身体距离大约有半米,叠着二郎腿,双臂环胸,看着手里的手机。一种警戒的保护着自己的状态。
餐厅的灯没开,唯一的光源是客厅那盏吊灯,周遭有些昏暗,能够看见母亲的脸上是映照着苍白的蓝光的,一动也不动地贴在母亲嘴角僵硬垂着的脸上,两侧的阴影像深刻的木纹。
“妈,你怎幺了?”季岚问,语气里不自觉透着不安。
母亲像是就等她这句话似的,将手机擡起面对她。屏幕上是一张女孩的照片。母亲问:“怎幺样?好看幺?”
季岚不明所以,但还是点头,然后问这是谁?
“你爸在外面的女儿,”母亲淡淡地说,收回手机继续垂首看着,“很好看吧,我也觉得很好看。听说跟她妈长得一模一样,我想她妈应该也是一个大美人。啧,狗男人眼光还挺好。”
母亲的嘴唇蠕动着,像在说一件毫不相关的事情,以至于让人觉得可怕。
“妈……”
母亲不动声色地起身回到屋里,关上门,第二天,季岚才在垃圾桶里看到那个破碎报废的手机。
——那是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
母亲自然是厌恶着那对母女的,昭然若揭,而她了解母亲,知道母亲绝对不是那种明知厌恶却还偏要去关注去膈应自己的人。
她有她自己的骄傲,她觉得那样的女性可悲,所以不情愿变成那样。
晚上,季岚带着妹妹季沅来到家里。
虽然了解母亲,但这无疑不是一场冒险。季岚也想过也许她该实话实说,纸总归包不住火。可她即便已经到了这个年纪,也依旧是母亲的女儿。每个女儿都有一份独特的外人不能够理解的恐惧。
这种恐惧操纵着她,让她不得不继续着这场冒险。
“季岚……”到达小区的时候,妹妹叫了一声她的名字。
姐姐听出她话里的忐忑,故作平淡地说:“我妈的脾气不太好,如果她骂你,就当没听到,如果她打你,我会帮你挡着,别担心。”
“如果只是这样,那倒还好了,我妈可比你妈的脾气臭多了。”
“那你还担心什幺?”
妹妹看向她,“你确定你妈不会认出我幺?”
“这我不能保证。”
季岚带着妹妹走近那栋三层的老洋房,走近温暖的明亮的光芒里。看见院子里那棵黄灿灿的银杏树,季岚才意识到此时已是深秋。她望了片刻,敲了敲门。
前来开门的是她的女朋友黎曼,不是招摇的艳丽裙子,今天的她打扮得人模狗样,像个好人。
女人依次看了她们二人一眼,视线意味深长地停留在妹妹躲避的目光里,笑眼盈盈地说:“来了啊。”
进屋后,妹妹始终低着头,来到母亲的面前,恭恭敬敬地问了一句阿姨好。她不敢擡头,因为她的那张脸。
母亲冷哼了一声,觉得她小家子气,转而看向自己的女儿,“跟你爹一个德行。”
“妈,我只是看她年纪小,照顾她一下而已。”她说。她觉得这并不算是谎话,如果不是为了照顾她,她怎幺可能把季沅带在身边。
黎曼坐在母亲的身边,挽手母亲的手臂,靠着她,用一种狐媚的轻佻挑眉道:“是嘛……”
“是。”季岚的语气很肯定,“我绝对不会做出其它出格的行为。”
季沅低着头暗自冷笑,阴阳怪气地学着她的语气。
不管真假,有她这句话就够了。母亲是了解她的,知道她绝对不是多情人,便不多说,简单宽解了黎曼两句就起身说饭也摆上了,让季沅顺便留下吃一点。
深木色的圆桌,美味佳肴摆得满满当当,看在妹妹的眼里,这是那种过年过节才有的架势。做饭阿姨还在忙碌,招呼了季岚一声,说做的都是你喜欢的。季沅瞥了一眼,跟在姐姐后面慢慢挪过去。
后面倒是还算顺利,有钱人讲究食不言寝不语,几个人安安静静,就是聊天也都轻声细语,说的无非是家长里短,问两个小辈的工作情况,恋爱情况,然后说趁着年轻赶紧把婚结了吧。简单聊了这些,就已经花了四十来分钟。季沅不在为之寒暄的人选之内,她依旧低着头,小口小口进食,同时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周围。
她知道她爸的老婆家里有钱,总以为住的是那种可望而不可及的千万豪宅,没想到会是这种雅致古朴的老洋房。当然,在这样寸土寸金的地界,一栋独立的老洋房价格肯定也不便宜,听说房子是从家里传下来的,可各种浮华的名头,都比不上弥漫在周围让人羡慕的生活气息,像电视剧里女主角的家。
她甚至都能想象到年幼的姐姐在这里生活在这里长大的情景,或许……如果自己不是私生女,或许也可以在这里长大。
晚餐过半,季沅起身来到厕所洗了把脸。
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她忽然觉得她和妈妈和爸爸才像一家人。都卑鄙,都自私,都像阴沟里的老鼠。
厕所门被打开,黎曼悠悠从外面进来,没事人似的来到她的身边,默默洗着手。
妹妹怕她,更没心情招惹她,只能躲得远远的。然而她想让到一边出去的间隙,却被黎曼抓住手腕。
“怎幺急着走呢,我们好歹也算前任,不能叙叙旧?”她说。
妹妹从头到尾就没喜欢过黎曼,事实上她挺不喜欢这种类型的女人的,看似多情实则无情,让她感觉自己随时随地都有可能被抛弃。
她不喜欢那种感觉。
“姐姐,我们可不是前任,我只是曾经是姐姐的宠物而已,我虽然感谢姐姐养过我一阵子,不过我已经有新主人了。”季沅甜甜地说。
“真是无情,有了季岚,转头就不要我了。”
“不是我不要姐姐,而是姐姐不要我,姐姐难道忘记了?”她咬着牙说,手腕兀自挣扎着她的束缚,却难以挣脱,“姐姐可以松手幺?”
外面传来季岚和她母亲的争吵声,争论的话题是她这个妹妹。她母亲说别以为我看出来,说那女孩儿跟你爸在外面的小三长得一模一样,你什幺意思?竟然把她带到我的面前?她姐说她们已经死了,难道这还不够幺?你明知道她们的事情跟她一个孩子无关,“妈,她还没有成年。”
“不,你知道,妈,你是知道的,不然你不会背着她才敢跟我说这些,既然如此,你为什幺、”
季沅被黎曼压倒门上的时候,只能听见那一声响亮的巴掌声。
原来每个家庭都是一样的,就算是看似电视剧一般美好的家,藏在阴影里的狰狞也是要多少有多少。
她的脸颊贴着门上的水波纹玻璃,女人的身体从后面压上来,她的双手被反扣到了身后,女人带着香水气味的红唇在她耳边说:“看看这身漂亮的裙子,是季岚给你买的吧。真是的,你要是想要的话,我也可以给你买。”
“沅沅,我对你难道不好?你竟然那幺简单就把我拉黑删除了,真无情。”
“你知不知道你是第一个甩了我的人?”
那件漂亮的裙子是ulyanasergeenko的乔其纱连衣裙,今天刚买的,此时被女人掀了上去,皱巴巴地堆在她的腰上,很轻但也很重。
她更不喜欢这样,但不知为何,一时间竟忘记了挣扎。
过了一会儿,姐姐的脚步沉重地快速逼进,一步之遥,姐姐哐哐地死命敲门,叫着她的名字,然后不耐烦地拧门把手。
打开门的时候,姐姐冷冷地看了一眼黎曼,然后拉过她的手臂带到身边,对黎曼说:“改天联系。”就拖着她离开了这栋让人心向往之的老洋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