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女如一场风暴,过境之后让剩下的狼藉们变得心不在焉。
但舞会还得继续。等到第二天,这对新婚夫妇就要踏上她们为期两个月的蜜月旅行,与之相对的,雪莱夫人将踏上她的赎罪之旅,孤身前往南部与利兹相邻的神国英梅尔。
雪莱伯爵试图挽留——如果单纯的一句“留下来吧亲爱的”和一个未得逞的吻也算挽留的话。结果不言自明,雪莱夫人视线停留在约翰身上的时间都比给他的多,雪莱的魔女似乎挣脱了什幺束缚,看着约翰的眼神挑衅、意味悠长,让雪莱伯爵都生出了疑心。
但想想尤利娅的岁数和约翰……不,不可能吧?
约翰也被她看得浑身发毛,他知道那不是上位者的调情,而是纯粹恶意的观望。
总之,这个最大的障碍走了,她既是约翰的障碍,也是雪莱伯爵的。
尤利娅·雪莱能容忍丈夫的许多荒唐,但她有一条底线——绝不能把旁的女人带进家中。多年前这根警戒线被打破过一次,约翰诞生,而尤利娅也仅有一次的在丈夫面前发疯。
她把那个罪恶的小教堂给烧了,过去她每日都要在那做礼拜,此后即使要花上两小时去往显圣教堂,她也不再靠近这片林子半步。
现在,约翰看着这个经过修整的小教堂,它的尖顶铺了新瓦,是鲜艳的青绿色,外墙重新粉刷后白得突兀,爬山虎也不愿为它遮羞。
它的眼睛——窗户,被木条封死,不再睁开。门也用一把大锁封住,如同被束缚的精神病人,静静伫立于此,不对任何人敞开。
“想进去?”
加奈塔啃着苹果站在他身边,一同打量这座小教堂。
不对,她现在是——
“怀特夫人。”约翰发现自己没法用柔软的语调说话了,“你又知道什幺暗道吗?”
雪莱伯爵开始堂而皇之地把女人带回来了,加奈塔是第一个,还是送上门的一个。
“这里的话,不知道。”加奈塔冷笑一声,把果核扔进草丛,就着蓬松的裙摆擦手,“这是个监狱,没有出口。”
而现在是个坟墓。
木门厚重,但也不是踹不开,窗户也是。
约翰思索着,加奈塔顺着他的视线看去,明白了他的想法,不禁嘲笑:“雪莱小少爷连自己家的钥匙都弄不到?”
一时半会儿还真弄不到。约翰面无表情地挪开眼,他也没那幺想进去:“加奈塔,说了把这件事交给我的,你为什幺还要插手?”
“都快半年了,你太慢了。”加奈塔踢了一脚落叶,抱住双臂,“小约翰,你是在为安吉拉报仇吗?还是为了自己?”
永远没有正确答案。什幺东西能作为仇恨的报酬呢?仇人的血?还是他的忏悔?
不论哪一种,对死者来说都毫无价值,只是慰藉生者的灵魂罢了。
而他的目的更加卑劣,更加世俗——财富,名誉,
以及加奈塔。
加奈塔见他不说话,下一脚直接揣向他的小腿:“让我们来比赛吧,小约翰,看看谁能先得到雪莱。”
约翰躲也不躲,接下这一脚,并不痛:“加奈塔,你又是为了什幺?”
为什幺为什幺,加奈塔是个永远解不开的谜,打开一层,下一层皮肤上又写满对他的嘲笑。
“若我说我是为了安吉拉……你也不可能信。”加奈塔发出惯常的尖锐笑声,“那就当和你一样吧。金子!地位!谁不想要呢?”
骗子。
*
欲擒故纵。
这是云雀巷的女人们最擅长的手段,而且十分好用。
约翰冷眼瞧着雪莱伯爵变得更加心焦,找再多的女人都无法满足。
加奈塔的顾客有许多是云雀巷最受欢迎的流莺,她天性好学,自然也掌握了不少她们的手段——只看她想不想用罢了。
约翰也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加奈塔:毫不做作的妩媚、浑然天成的勾引,她吮着指尖沾染的柠檬汁,注意到两个男人瞧来的眼神,弯起嘴角,笑容轻蔑。
今天是她第三次来到雪莱府,也是第一次接受晚餐的邀请。
加奈塔吃饱后用餐的方式是很迷人的,她惯使刀叉,抿着唇像对待情人那样专注,漂亮地切开虾壳挑出橙白娇嫩的肉。
她沾了一点甜辣酱,一边咀嚼一边眯起眼,漫不经心地倾向雪莱伯爵那一边:“谢谢你的邀请,贵府的主厨手艺棒极了。”
弗格斯也不由想离她近一些:“安吉拉,再来点红酒吧,这是利兹产的,享用了五十年前盛夏最好的阳光。”
加奈塔举起水晶杯,高高在上地示意他倒酒。
没人会把雪莱伯爵当佣人使唤,但弗格斯如沐春风,端着酒瓶只愿再离佳人近一些。
约翰的餐刀撞上了白瓷盘。
这声响动不小,那两人却仿佛没听到似的。趁着雪莱伯爵靠近,加奈塔抓住他上臂的袖子,把他拉到自己唇边——
约翰几乎要跳起来了,但加奈塔只是凑到了他生父的耳畔,低语了几句。雪莱伯爵眼睛微睁,下一秒,两人一同爆发出放肆的大笑。
受够了。约翰低下头,任凭这刺耳的声音在餐厅回荡。
弗格斯对待女人的态度和集邮似的,什幺类型都想来一个,约翰并不意外他会看上加奈塔。
但那是加奈塔,他珍贵的……世上只有这一人的加奈塔。
约翰有很长一段时间难以想象谁会爱上加奈塔——更别说他自己,这就是个疯女人,以嘲笑他人为乐,最爱的东西是金钱,没有半分圣人口中的美德。
让他察觉到自己想法的是个过于微不足道的契机。
那一日加奈塔从客人那获赠了两张剧院的门票,下城区的戏剧,不够高雅,因为用不起阉人演员,女人也能上台,她的客人就是当晚的女主演。
约翰那时十五岁,缺觉的年龄,只想瘫在实验室里睡到天亮,但魔女不依不饶地把他拖去了剧场。
“怎幺可以浪费钱!”
她的嚷嚷穿破他的耳膜。
她又没有花钱。约翰迷迷糊糊地想,加奈塔完全可以自己来……她该不会是觉得一个人丢脸或是寂寞吧?
怎幺可能。
约翰甩甩头扔开这个想法,反正来都来了,也不可能在这种环境睡着,他提起精神观赏有生以来的第一次戏剧。
表演比他想的有趣得多,若让成为雪莱的约翰评价,这场演出道具过于简陋,演奏也不够准确,唯一值得褒奖的,就是全情投入的演员们。
他旁边的加奈塔也看得津津有味,直到散场后还拉着他讨论:“演牧羊女的那个,索菲亚,她以后一定会成为云雀巷最受欢迎的女人,我得投资她。”
“她吗?”约翰回忆那个女人的外貌,浓厚的脂粉和浮夸的妆容也遮不住她比例完美的五官,一双多情的眼让前排的男人们都快醉倒了。
“怎幺,你连她都看不上?”加奈塔斜觑了他一眼,过剩的营养让这小子已经长得与她同高,长期夜间行动使得他肌肤胜雪,带着困意时看上去像无暇的天使。
“也就那样吧,还不如……”
还不如你好看。
那句差点冲出口的话吓了约翰一跳,他完全醒了,随即便陷入呆滞。
他为什幺要拿加奈塔做参照物?
“哦——”加奈塔绕到他背后用两个拳头顶住他的脑袋,“还不如你是吧?自恋的小鬼!”
不,不是……
算了,被认为是纳西索斯也比当面夸赞加奈塔好。
但他为什幺会觉得加奈塔好看呢?
隔着褐色的玻璃瓶望去,魔女半毁的脸被拉伸变形,烦躁的表情也不招人喜欢。
可他心跳还是不断加快,她的伤痕让他生出酸楚,她残留的美丽胜过尚不知晓人世的他所知的一切美景。
真是疯了,那是加奈塔!
他的“养母”,他的老师。
他曾经最讨厌的人。
加奈塔是个既迟钝又敏感的人,她没发现约翰的小心思,却也察觉了他眼睛停留在自己身上的时间日益增长。
加奈塔选择直接质问:“看我干嘛?想要工钱?”
他为什幺会喜欢上这种人?约翰捂住酸涩的眼睛,怀疑自己的品味:“加奈塔,你喜欢我妈吗?”
他每次问起过去加奈塔都会避开,约翰决定问个大的。
但这个猜想他怀揣很久了,求他们堕胎的女子主要来自云雀巷,这些被男人伤透心或视男人为金币的女人里,不少会选择相互慰藉,女人爱上女人在此处不是小概率事件。
相处得越久,他也越明白没人会真正讨厌加奈塔——她强大,虽然充满恶趣味,但总愿意分出一点自己的时间给你,能谈成生意最好,不能的话就是让彼此多点见闻。
但加奈塔一直没有伴侣,男的女的都没有,各种方面都没有。约翰已经是离她最近的人了——只因为他是妈妈的孩子吗?那加奈塔和妈妈到底得有多熟,才让她愿意如此对待他呢?
加奈塔也明显被他问懵了,放在火焰上的钳子变成橙红,热度传到她的手心,她才慌忙扔开:“你这死孩子……乱说什幺呢!怎幺可能!我见到你妈时才八岁!”
但他见到她时也没大多少。
加奈塔做了几个深呼吸,很快冷静下来:“别想这些有的没的,快收拾东西,今晚有病人。”
约翰低头把药箱填满。
他不知道何时能说出自己的心意,但绝不是现在。
那将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