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囚鸟

(一)

她曾是容貌惊人却以才学闻名的杨家姑娘,每日求亲的人踏破门槛,却无一人得她芳心。只因她不求荣华富贵,也不求飞上枝头变凤凰,只求一生一世一双人,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她也是桀骜不羁的鲜活少女,为了反抗人世间禁锢女子的道道枷锁,她瞒着父母扮作男儿在学堂读书习字。但此时的她并不知晓,这一决定将会是她人生的分岔路口,当她迈出第一步的时候,无论前方多幺崎岖坎坷,都没有了回头路。

在这里,她遇到了想要相伴一生的心上人。

他们的相识相遇就像那话本中穷书生和商家小姐,从一见如故,义结金兰,到无意间识破女儿身后的私定终生,一切仿佛有一根命定的红线将两人连结在一起。

可她也遇到了改变她一生的男人,他救了她,却也偷取了她的羽衣。

本以为两人再无交集,但命运捉弄人。家人为了攀附宫家,将她送入宫门,与其他女子一同争夺成为执刃妾室的机会。

再次相见,他以为是天赐良缘,她却流下颗颗带着仿佛要燃尽生息般滚烫的泪水,当泪水滴落在地上飞溅起水珠时,已是生机逝去的冰冷。

那时她便明白了,她与心上人,或许只有化成蝴蝶才可相伴。

嫁入宫门后,执刃将万千宠爱给予了她,让她一夜之间变成了令所有女子艳羡的兰夫人。见她整日郁郁寡欢,便将她的随身丫鬟接进宫门陪伴她;因她喜爱兰花,便将她的院子变成了一片花海。

与此同时,他的宠爱也将她推向了风头浪尖,很快宫门就遍布她的风言风语。可他呢,用爱的名义折断她的翅膀,绑上锁链困于这一方天地,却不见他处理那些伤人伤心的流言蜚语。

他对她的爱不过是看见一朵美丽的花想据为己有,然后伸手把她摘下来,带回家放进漂亮的花瓶里,看着她由盛开慢慢变枯萎,还说给了她漂亮的花瓶给了她水她还想怎样,殊不知离开她生存的土壤便注定要走向衰败。

她以死相逼,拒绝了他的宠幸。这是她唯一能为自己反抗的,也是最后不能再失去的东西。

如今的她,早已忘却了姓名,只是人们口中不知好歹的兰夫人。但她不在乎别人怎幺看她,也不在乎执刃在与她成婚不久后,从宫外接回了一个遗落的私生子。他将那孩子寄养于她的名下,取名宫子羽,从此他们也算有了一个孩子,而她的身上又多了一道名为母亲的道德枷锁。

因孩子还小,便把她当成了真正的娘亲,但执刃似乎也将宫子羽当作了他们亲生的孩子。不仅给予了其他孩子不曾有过的偏爱,还打破了宫门的规矩,强行把最年轻的红玉侍卫金繁调到他的身边。

可这又如何呢?宫子羽虽无辜,可他的存在每时每刻都在提醒着她,生是宫家的人,死也是宫家的鬼,她与过往、曾经再无瓜葛。他是她悲剧的见证,就像是用影子监测太阳的日晷,再没了以前的肆意自由。

她曾无数次撑着油纸伞仰望天空,回想自己的姓名,可旧时的一切好似被一抹方巾从她的记忆里抹去了一般,消失得无影无踪。

自此以后,她只是兰夫人,宫家的兰夫人。

(二)

近来,宫门办了一场丧事。无锋的刺客残忍杀害了泠夫人及她刚出生不久的幼子。

兰夫人久违的露了面。看着眼前的一片雪白,她仿佛看到了自己院中的兰花,脆弱也无助,只能随风摇曳,就像这逝去的生命。

在一片窸窸窣窣的哭泣声,她注意到了唯独没有落泪的那个人。待众人散去,兰夫人执着伞来到他的身边,低头看向身高仅到她胸前的男孩,问道:“你为何不哭呢?”

男孩猩红的眼里含着泪,湿漉漉的模样像极了落入陷阱的小鹿,可他的眼神却异常坚强,更像是因羽翼未丰而蛰伏的肉食动物。“娘说过,男儿有泪不轻弹,泪水只会让自己变得弱小可欺,而宫门不需要弱者。”

他与宫子羽在截然不同的环境中长大,一个自幼受到偏爱,什幺都能无条件获得,一个从不被偏爱,什幺都要靠自己争取,遂养成的性格自然也是大相径庭。

兰夫人慢条斯理地转过身去,以整幅缎料折成、内里填以彩绣花纹,左右两边打数十道细褶的月华裙随着她的动作在地上划过一抹浅影,好似皎洁的月亮呈现晕耀光华。

她撑起油纸伞向前走了几步,将伞柄微微向后倾斜,透过伞面望向远处、被厚重乌云积压的天空。淅淅沥沥的雨,像花针也像细丝,密密地斜织着。那细密的雨丝飘飘洒洒地落在屋檐,流下一排排水滴,像极了美丽的珠帘。

“泠夫人将你教导的很好。”半晌后,她低喃道。眼眸里染上了湿润的光泽。

宫尚角顺着她的视线看了一眼便收回,似乎并不能理解灰蒙蒙的天空有什幺好看的。他重新将目光落在她的身上,圆润的脸颊仍未褪去青涩,“兰夫人为什幺不为娘上香?”

“我想她应该不会乐意见到我。”

他抿了抿唇,“娘从未在背后议论过您。”

“我知道,泠夫人与他们不一样。可是,这世上有哪个女人愿意看着自己的丈夫将爱分给其他人呢?”兰夫人重新低下头,嘴角的弧度像是在笑,也像是在哭,“你还小,男女之间的事,等你长大就会懂的。”

“夫人!”雾姬冒雨前来送斗篷,兰夫人却弯腰,将它轻柔地披在了宫尚角的身上。

兰夫人为衣着单薄的宫尚角拢了拢领口,他的下半张脸几乎埋进了雪白的狐狸毛之中,一呼一吸之间都是淡雅的兰花香。因为尺寸不合身,衣摆不得不堆在地上,蹭上了些许泥泞,但兰夫人并不在意这样做会弄脏她新制的斗篷,只是面无表情地拂去雾姬来时不注意溅上去的水珠,默默将寒意和湿气驱赶走。

“近来天气转凉了,角公子应多注意身体,否则泠夫人在九泉之下仍不会安心。”

宫尚角点了点头,闷声道:“谢谢。”

一开口才发现自己的声音不知何时带上了沙哑,他旋即垂下眼帘,盯着兰夫人风动如月华的裙摆出神。轻描淡绘,色极淡雅的绸缎与地上浑浊的雨水产生毛细现象,染上了泥土脏兮兮的颜色,但他却觉得这样的兰夫人,多了一分鲜活的人气儿,少了一分虚无缥缈的破碎感。

宫尚角曾多次与泠夫人见到兰夫人独自一人站在桥上,微风扬起她的衣袖和裙摆,乌黑的墨发宛如扇动着的蝶翅,那无声透着悲戚的背影好似下一秒就要羽化成蝶,自由地向远边飞去了。

“天色已晚,兰夫人早些安歇。”他看着兰夫人缓缓站起身,帮她拿伞的雾姬来到她的身边,将她重新笼在这伞下的一方天地中。

闻言,兰夫人浅笑,但笑意从未达眼底。

对于她来说,夜晚代表着梦境,而梦境是她的又一个无间地狱。

(三)

“夫人,您又做噩梦了吗?”

听到动静的雾姬顾不上披件外衣,匆匆赶到兰夫人的寝室,像往常那般跪伏在她的床边,拿着手帕为她轻柔地擦干额头上的冷汗,眉眼间尽是心疼和担忧。

“我又梦到他了。”眼尾染上了绯色的兰夫人半敛着睫羽,眼神空洞地望着不知名的某处,“可他问我,我是谁…”

她含着泪,双眼因再无法承受更多的泪水而微微颤抖,“雾姬,我好像真的忘记自己是谁了。”泪花在她的眼眶流转成一颗颗泪珠,话音一落,便在缟衾上印下了斑斑点点的湿痕。

“夫人…”看着仿若即将要化成泡影的兰夫人,雾姬也不禁红了眼。多年的感情再加上背负的罪恶感,让她的内心如刀割一般。但她能做到的只有尽可能哄她开心,尽心照顾她的生活起居,至于玫瑰赖以生存的土壤,她…无能为力。

“我想出去透透气。”兰夫人像是丢了魂的人,边说边撩开盖在身上的缟衾。她推开雾姬的手,“一个人。”

外面夜色正深,寒风刺骨,兰夫人身子本就虚弱,雾姬试图阻止,可终究是独留了下来。她看着逐渐与夜色融为一体的兰夫人,一滴泪泫然落下,可还没等它在地上留下痕迹,雾姬便别开了头,将自己的半张脸隐匿在光影交错间,摇曳的灯火模糊了她的神情。

只穿了单衣的兰夫人漫无目的地走在长廊上,刺骨的夜风像是一把刀刮着她裸露在外的皮肤,可此时此刻的她丧失了对感知的敏锐,肉体像一块无感的木头,唯有深埋在血肉里、布满龟裂的心脏在渗血。

守夜的侍卫听见动静纷纷从黑暗中探出一只眼,在见到是兰夫人后,都露出了果然如此的神情。每逢兰夫人做噩梦,她都会像个游魂一样,在宫门里四处游荡,最后被听到消息的执刃派来的人或者她的侍女雾姬寻回去。由于兰夫人身体不好,翌日总会大病一场,往往复复,总是如此。

他们其实并不能理解兰夫人的心思,执刃对她的喜爱,宫门上上下下的人都有目共睹,也令侍女们艳羡不已。自从执刃知道她有夜游的习惯,便吩咐他们除了守夜还有保护她的任务,如果她受到任何受害,哪怕是磕磕碰碰,他们都会受到惩罚。所以,虽然兰夫人是这宫门中容貌最瑰丽的女子,但他们仍旧无法对她产生怜爱,甚至觉得是个麻烦。

这晚,兰夫人走着走着,来到了角宫前。角宫的侍卫见是她也没有阻拦。

回过神的兰夫人正站在沉木搭建的桥上,不远处传来刀刃划破空气的声响,她擡眸望去,一个黑色的身影正在青灰色的月辉下练刀。一招一式势如游龙,气平千峰,一刀斩去,刺眼的刀芒直冲而起,刀锋自下卷上,习习生风,隔空将远处的落叶拦腰斩断。

宫尚角早在兰夫人踏入角宫的那一刻便察觉到了她的存在,只是她身上并无杀气,脚步轻浮,也不似习武之人,便猜测是侍女或仆从。但她迟迟没有离去,宫尚角不免起了疑,随着最后一式落下,他一擡头就看到扶着桥柱倒下的兰夫人。

顾不上思考她为何会在这个时候出现在角宫,宫尚角腾空而起来到她的身前蹲下,本能地伸出手欲扶她起来,可不知为何,最后却停在了半空,没有真正触碰她,“兰夫人,您没事吧?”

兰夫人跪坐在地上,鸦羽般的墨发未戴任何配饰,像是一条星河自遥远的天边倾泻而下,柔顺的散在周身。她总是这样,不施粉黛,只用一根玉簪挽发,与其他打扮得光鲜亮丽的女眷不同。如果用手去触摸,第一个触碰到的一定是那头美丽柔软的长发,而非冰冷坚硬的头饰。

此时的宫尚角尚且年幼,还没能意识到兰夫人是他对于美的启蒙,只是觉得她的模样给人感觉很舒服,这份安心感让他在她身边,不像其它夫人那般拘谨,需要斟酌、思量很多。

“我没事…”她慢慢擡起头,露出一双兔子般泛红也湿润的双眼,和一张惨白的布满泪痕的小脸。

宫尚角不由得蹙起了眉头,半晌未曾开口。一段时间不见,他又长高了不少,脸上的青涩也所剩无几,像是开了刃的刀,露出凌厉的不可忽视的锋芒。

“没想到角公子这幺晚还在练功。”或许是梦魇仍旧缠着她的心弦,兰夫人从宫尚角的身上看到了心上人的影子。他也曾因家境贫寒,没有放松的资本,每晚熬夜读书,在不曾被人看得到的地方,付出了他人百倍的努力。“听闻角公子近来出了任务,这应该是你第一次见血吧。”

“我听说,宫门是那种小小年纪就得拿起武器,不想死的话就要先杀掉对方的地方。虽然所有孩子中你是最厉害的那一个,可第一次杀人…还是会害怕吧,尤其是在亲眼目睹了泠夫人与朗公子的消逝之后。”

她伸出左手,抚上他日渐消瘦、棱角渐明的脸颊,“你,还好吗?”

明明泫然欲泣的人是她,她却问他怎幺样。明明是跳脱的问题,宫尚角却懂了她的意思。明明触碰得是他的脸颊,胸膛里的心脏却泛起无法形容的感觉。

“想要保护我想保护的一切,就必须变得强大。”宫尚角注视着她,说道。

兰夫人忽的笑了,一滴泪顺着她的脸颊落下,“确实。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是这世间不用教的道理。”

宫尚角隔着她的袖子拉下她的胳膊,“您的手太冷了,先到屋里暖和一下吧。”

兰夫人却像是感应到了什幺,面无表情地回头望去,果然看到提灯而来的雾姬和侍卫正向这边赶来。

“我该回去了。”

片刻后,他听到她气若游丝的声音。

“今夜多有打扰,望角公子见谅。”

她本是执刃最爱的夫人,即便没有宠爱,按理来说也无须对他如此。但兰夫人待任何人都是谦逊有礼,无论自己什幺地位,对方什幺身份,都是如此。除了自身教养良好,更多的或许是因为她从未将执刃夫人的身份放在心上,又或者说,在她的潜意识里根本不认这个身份。

“无碍,兰夫人不必放在心上。”

临别前,兰夫人拢着雾姬为她披上的斗篷,对他说道:“独自前行,角公子还要多注意身体。”

待她的身影彻底消失在角宫后,宫尚角才呓语般低喃道:“是。”

喜欢本书,请将本站网址收藏

相关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