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宫尚角是宫门中第一个通过三域试炼的公子,实力可以说是年轻一辈之中无人能敌的存在,可是长老和执刃却更属意温和谦虚、待人友善的宫焕羽,改立他为继承人。
在世人眼里,成年的宫尚角就像一把浸了血的刀,孤傲自负,独断专行,无锋忌惮他,江湖尊敬他。或许在他心中,大多时候害怕都比尊敬好用。
宫门上下都笃定宫尚角会对此决定心生不满,眼下只是暂时隐忍,待时机成熟,夺回继承人之位势在必得。甚至支持宫焕羽一派的人还担心宫尚角会对他下手,而处处提防,时常在他耳边叮嘱要小心宫尚角,将其视作伺机而动的猛虎野兽。
“角公子心怀大义,一直都在为了宫门而努力,如今我们能安逸地居于宫门之中,很大程度都是多亏了角公子在外斡旋和营生,他至今所有的行动和决策,都是出于对宫门的保护和利益考虑。我相信,他在意的从不是执刃之位本身,而是坐上执刃之位的人是否能够庇护宫门。”
“请兰夫人饶恕。”被抓包的侍女仆从慌张地跪了一地,说出口的每一个字都在颤抖。
兰夫人扶起距离她最近的小厮,轻柔地说道:“我并无意降罪于你们,只是想让你们明白一个道理——雪崩时,没有一片雪花是无辜的。有时候谣言会害死一个人,而无心的诽谤更为伤人。我希望你们能少听,多看,用心去感受,而非成为谣言的宿主,染上这种终会害人害己的疫病。”
“兰夫人教训的是,小的们再也不敢了!”
看着他们头也不敢擡的惶恐不安的模样,她无声地叹了一口气,不再多说什幺,拍了拍雾姬搀扶在她胳膊上的手,“走吧。”
雾姬领着她转身向面前笔直的长廊走去,兰夫人愣了一下,却是没说什幺,只是没想到转角遇到了意想不到的人。
宫尚角似乎刚出任务回来,漆黑的长发高高束起,头戴黑色编制窄抹额,内嵌五颗白色宝石。他身着黑色底衣,外罩绣有华丽精致的刺绣坎肩,肩上是有黑色暗纹印花的同色披风,领口一圈似狐似狼的黑色绒毛。他手中拿着黑色斗笠,腰间是那柄令无数人忌惮的长刀,一身混合着血腥味的萧杀的气息还未散去,只是站在那里,就令人不寒而栗。
而他身旁如往常一样是几乎与他形影不离的宫远征,他是宫门中年纪最小的公子,未成年不戴冠,只编了几个辫子,绑满了细碎的银色小铃铛,而额头上是半透明纱制黑色宽抹额。不同于常年黑衣加身的宫尚角,除了深色,宫远征也会穿鲜亮的颜色,今日便衣着一身蓝底白色刺绣的长袍。
“角公子,征公子。”雾姬松开手,屈身向两位公子请安。
兰夫人伸手阻拦了他们向她请安的动作,“既然回来了,便去歇息吧。想必你们兄弟俩几日不见,应该有很多话想说吧,我和雾姬就先不叨扰了。”
虽然兰夫人与宫子羽没有血缘关系,但名义上依旧是他最讨厌之人的娘,再加上宫门中的流言蜚语,宫远征本对她没什幺好印象,但今日听她一席话,莫名觉得心虚,似乎自己同那些轻信流言之人没有差别。当兰夫人从他们身前走过的时候,宫远征没忍住对她说道:“方才,谢谢兰夫人替哥哥说话。”
“征公子言过了,我不曾为任何人说话,只是想要教他们一个道理罢了,不想日后他们后悔今日之为。”兰夫人对两人颔首,语罢便和雾姬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目送那抹远山如黛的身影消失在视野之中,宫远征蹙眉不解道:“哥,这兰夫人还真是个难懂的人。既然将来会后悔,那便意味着她认定那些只是谣言,这还不算维护哥哥吗?”
沐浴在兰花香之中的宫尚角捏着斗笠,不知道在想什幺,又听宫远征说道:“她这样做也不怕更招人嫌。不过,总算有人讲出来了,对于我们来说也是解气,否则他们每天就知道在背后非议哥哥。”
“或许兰夫人只是单纯看不惯摇唇鼓舌、擅生是非之为罢了。”
宫远征不以为然,“那她怎幺不为自己辩解两句?我看宫门之中足足有八成的闲言碎语都是关于她的。”
宫尚角若有所思地擡眸看着长廊尽头,片刻后招呼宫远征,“我们也走吧。”
他咧了咧嘴,快步跟上宫尚角,头上的小铃铛发出了清脆的响声。
(二)
“夫人,最近宫门中有关您的闲话似乎少了不少。”雾姬一边为她挽发,一边聊着近来的发现。
镜中的女子两弯似蹙非蹙笼烟眉,一双似喜非喜含情目,态生两靥之愁,娇袭一身之病。泪光点点,娇喘微微。闲静时如姣花照水,行动处似弱柳风,美得让人由衷地心疼和爱怜。可虽美目盼兮,眼底却如一潭死水,没有涟漪,没有声音。
兰夫人的视线穿过铜镜,望向半掩着的窗户,一呼一吸间能清晰地嗅到雨后的清新,“多能怎样,少又能如何?我不在意那些。”
“只是觉得有些奇怪,难道是执刃…?”
雾姬的话还未说完,就听兰夫人冷笑一声,她自觉说错了话,便闭口不再谈及那个名字。将玉簪插进发中,雾姬两手搭在兰夫人的肩上,弯腰与镜中的她对视,“几年过去了,夫人依旧是如此的清丽,不怪其他夫人妒忌您了。如果您每日能再多食一些,气色肯定会更好看。”
可她看着镜中的自己只觉得厌恶。
兰夫人站起身,走到窗边彻底推开了窗户。一阵凉风吹入,让她忍不住瑟缩了一下肩膀,“你替我去看看宫子羽吧。”
闻言,雾姬张了张嘴,似乎想要说什幺,但踌躇片刻,还是咽回了肚子里。
不知过了多久,久到她的双腿发麻,兰夫人才动身离开了窗边。她打开房门,提步迈过门槛,将手探出屋檐,任冰冷的雨水打在她的手心,顺着她的手腕流进衣袖,浸湿了半边身子,将月白的衣裙染成了蓝采和。
“兰夫人。”
熟悉而又陌生的声音唤回了她飘走的思绪,兰夫人寻声望去,撑着伞的宫远征正站在不远处花海间的小路中,两边的兰花被雨水拍打着弯了身子,一副失了生气的狼狈。
“…征公子?”紧接着她的视线一晃,看到了稍落后于宫远征的身影,“角公子。”
“你…”不知是否是太久没有眨眼的缘故,她的眼眶泛着浓艳的绯色,冰冷的雨水让她本就病态的脸颊更加惨白。这是宫远征第一次见到泫然欲泣的兰夫人,一时之间竟慌了神,不知道该说些什幺,想要提醒她衣服湿了,可是湿淋淋的布料完美的勾勒了她玲珑有致的身形,又让他不知该把目光放在哪里。
这时,宫尚角从他身旁走了出来,将自己的披风罩在了兰夫人的身上,待她接受后自然地向后退了一步。见状,宫远征长舒一口气,这才走了过来。
兰夫人向宫尚角道了声谢,然后问道:“两位公子为何会来我这里?”
“听说您病了,执刃大人让我给您配点药膳调理身子。”话音未落,兰夫人紧蹙起眉,脸上难掩嫌厌之色。这是宫远征第一次见到一向温柔如水的她会露出如此鲜明的情绪,也是他第一次明确地感受到她对执刃的厌恶丝毫不加掩饰,完完全全的展示在了所有人面前。
许久后,兰夫人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谢过两位公子。”但仍旧只字不提执刃。
“外面冷,两位公子进屋吧。”她向屋内走去,回身看向两人。
而宫远征则看向宫尚角,见他没有拒绝,才跟了上去。
回屋后,兰夫人招呼两人入座,自己则到隔间换了身干净的衣裙。
“久等了。恰逢有新茶,可以请两位公子品尝。”
兰夫人用竹勺从罐中舀了几勺泉水,待水烧开后,将沸水倾入紫砂壶和品茗杯中,又迅速倒出,洁具提温。然后将茶叶放于茶壶,沸水再次入壶,倒水过程中壶嘴“点头”三次,水高出壶口。她执起壶盖拂去茶末儿,用沸水遍浇壶身,最后用茶夹将品茗杯放在茶托上,将茶汤倒入杯中,先后放在宫尚角和宫远征的身前。
“您身边没有人伺候吗?”宫远征见这硕大的宫殿中冷清的仿佛没有丝毫人气儿,忍不住问道。
她吹了吹从杯中冒出的热气,淡淡地说道:“雾姬出去了。”
“除了雾姬,没有其他人了?”
兰夫人勾了勾嘴角,“我不喜欢人多,也没有需要他们做的。这些简单的事我自己就可以,何须吩咐他人。”
“话虽如此,但是…”宫远征总觉得还是不大对。
她擡眸,像是突然抛出问题的夫子,“我沏的茶不好喝吗?”
宫远征还未喝,自然一下答不出来,这时身旁传来了杯底入碟的声响,“很香。”
兰夫人的视线转向宫尚角,正巧他也掀起眼帘,彼此猝不及防的撞进了对方的眸中,“只闻兰夫人才学过人,不曾想茶艺也如此好。”
这句话似乎勾起了她对于过往的回忆,让她的眉间重新蒙上一层挥之不去的雾霭。宫尚角攥了攥茶杯,目光一转,落在了黑漆棋桌上黑白棋子焦灼的榧木棋盘上,“您在与自己对弈?”
兰夫人愣了一下,顺着他的视线看去,片刻后才点了点头。
“相比于模拟一场小规模战役的象棋,像狐狸一样诡异难测的围棋更令我着迷。”她从棋笋中摸出一枚白子,乳白色的棋子布满疏密各异的条纹,表面光滑的好似上了一层釉,显然是天然贝壳打磨而成的雪印精品。
“围棋就像江山社稷层面的竞争,有交换,有纷争,有凶险的博弈,也有轻灵的腾挪,谁也不能完全把对方从棋盘上赶下去,谁也不能完全吃掉对方的子。当一场势均力敌的博弈结束时,棋盘上的地盘犬牙交错,往往一方仅占有微弱的优势。”
当她谈及围棋的时候就像变了个人似的,那种曾经的鲜活再次回到她的身上,仿佛拂去蒙尘的珍珠,夺目也纯粹,显露的锋芒也代表着她的肆意和不羁。
这一刻,宫远征忽然觉得兰夫人很像一个人,很像他的哥哥——宫尚角。
他们都爱围棋,相比个人之间的厮杀,更偏爱站在大格局下的博弈,有时甚至可以牺牲一个个体的利益,保全整盘棋局。就像他深知,执刃乃宫门之重,只有一位真正有能力、有担当的领袖,才能够带领宫门走向繁荣和安宁。因此,他对于执刃之位的争夺并不感兴趣,他更加关注的是那位能够为宫门带来福祉的继任者。
“不过,我曾经确实一度很享受象棋那种一步步设下陷阱,将对方逼入绝境,令其走投无路的感觉。”似乎是回想起了什幺,兰夫人第一次露出了会心的笑容,可随即又陷入无尽的悲戚之中不可自拔。
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调整情绪,嘴角却勾起了一抹比哭还难看的弧度,“角公子的棋艺应该很厉害吧,有机会我们对弈一局。”
宫尚角注视着她,深色的眼眸中仅倒映出兰夫人纤细的身影。
片刻后,他颔首道:“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