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仇者入侵,执刃和少主两人陨难。
按宫门家规,长老院一致决议,紧急启动缺席继承,继承人羽宫次子宫子羽,即刻继执刃位。」
(一)
“母亲,您也觉得我不配执刃之位吗?”
宫子羽红着眼眶,像个被抛弃的孩子一样哽咽着寻求母亲的回答。
身着蓝裳的女子坐在靠窗的黄梨花十字连方罗汉床上,中间的小方桌上摆着一副未完的棋局。她的容貌秀丽,岁月未在她的脸上留下任何痕迹,头上的衩环素雅却难掩端庄的气质。闻言,她将手里的棋子放回围棋罐,垂眸许久才转身看向跪在下面的宫子羽。
“宫子羽,我不希望你成为执刃。”兰夫人注视着他,脸上第一次露出了五味杂陈的复杂神色,“成为执刃,便意味着终身不能离开旧尘山谷,往后余生只能居于此地,为宫门生,为宫门死。这是荣耀,也是诅咒。”
宫子羽下意识摸了摸后背,似是想起了什幺,眼神左右摇摆。显然,对于这个问题,此刻的他也没有答案。他抿了抿唇,还是问出了一直以来郁结于心的问题:“所以,您并不认为最有资格当执刃的应该是宫尚角?”
“这世间从未有什幺配不配得上之说。非要我说的话,我倒觉得这个位置配不上你们任何人。”
宫子羽睁大了眼睛,擡头看向兰夫人,仿佛她说了什幺大逆不道的话语,“母亲,这话可不能让其他人听见,否则他们…他们又会…”
“在背后非议我?”她面不改色地接过他的话。
“母亲,既然我已经坐上了执刃之位,此后定不会再让这些谣言打扰您。”
兰夫人望着青涩未褪的男孩,那双充满了稚气和天真的眼眸似林间懵懂的小鹿一样,此刻天地间只容纳了她一个人的身影。想起那个人的多疑和卑劣,她忽的轻笑一声,里面是宫子羽看不懂的情愫。
他自幼便不懂母亲为何时常落泪,又为何展开笑颜。虽然次数很少,也并非源于快乐和幸福,但她一笑,整个院子的兰花都失了光彩,不及她的一根发丝。
宫子羽擦了擦眼泪,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兰夫人,眼神里充满了希冀,“母亲,父亲和哥哥的葬礼定在今晚,您会来参加吗?”
话音似潮汐慢慢吞没了她嘴角未达眼底的弧度,兰夫人掀起眼帘静默地注视着他许久,顶着毫无攻击性的脸说出了最残忍的话,“宫子羽,这宫门内,如果有一个人想要宫鸿羽死,那这个人一定是我。”
“母亲…!”宫子羽不可置信地看着她,整个人几乎快要碎掉。这样的神情让兰夫人的胸口有些闷。
“如若宫尚角真有谋害篡权之心,他当晚必定留守宫门。这执刃之位,便唾手可得,可偏偏那晚他不在。”泪水顺着宫子羽的脸颊落下,她顿了顿,还是说出了心中所想,“与其说他是为了制造不在场证明,我倒觉得这一切的背后有谁在操控,为的就是引起宫门内斗。”
“…您信宫尚角,也不信我吗?”
兰夫人闭了闭眼,转过身去,重新拿出一颗棋子捻在手里,“我累了,你该走了。”
(二)
“宫子羽可真是个傻子,他就没有想过执刃本也有制止谣言的权利。可他为什幺任由谣言四起呢?”宫远征把玩着茶杯,弯起的眼眸里满是狡黠,“不外乎就是为了让兰夫人受不了外界的压迫,主动向他寻求庇护、投入他的怀抱,与他琴瑟和鸣。因为让谣言不攻自破的方法只有一个,那就是执刃。”
他放下茶杯,支着头,随意拨弄了几下置于紫檀圆角柜上的兰花,“宫门中皆说执刃最爱兰夫人,依我看倒未必,不过是占有欲和控制欲在作祟。”
于他对面入座的宫尚角半垂眼帘,似是在心无旁骛地沏茶。
“不过,兰夫人所言倒不无道理。”宫远征思索片刻,道出了一个细思极恐的猜想,“难道宫门内潜藏着无锋之人,与那郑二小姐里应外合?”
宫尚角用少量热水浸润茶叶,刹那间唤醒了茶叶的香气,“不排除这个可能。”
“可是这不可能…”宫远征紧蹙眉头,呓语般低喃道。
“没什幺不可能的。”相对于宫远征的慌乱和无法相信,宫尚角倒显得淡定很多,“无锋既然能在十年前攻入宫门,就可以有成功潜入、未暴露身份的细作。”
十年前,寒衣客带领无锋刺客攻打宫门,残忍杀害了泠夫人和宫朗角,宫尚角自此变得孤寂狠戾。这件事对于他来说,始终是一块久未愈合,仍在滴血和疼痛的伤口。无人敢轻易提起这场变故,久而久之便成了宫门的禁忌。
见他主动提起此事,宫远征坐直了身子,小心翼翼地观察宫尚角的神情,心中嘀咕着怎样转移话题。
“话说,哥你这些兰花哪来的?”宫门皆知,兰花是羽宫的象征。宫远征最看不惯宫子羽,两人相看两生厌,从小斗到大。
这株兰花并未栽在美观的陶瓷盆内,而是具有透气性和保湿性的紫砂盆里。修长而翠绿的叶子柔软如丝,雅洁无瑕的花朵犹如玉琢冰雕,静绽幽谷,散发出一股淡雅宜人的芬芳。
细观兰花,叶如剑,花如梦,柔中带刚,虽生于石缝之间,却从不向世俗低头。
这时宫尚角才擡眼,注视着在微风的吹拂下轻轻摇曳的兰花,沉声道:“是兰夫人赠予我的。”
这些年宫尚角偶尔会与兰夫人对弈,由于他时常外出,兰夫人的身体也时好时坏,有时一局棋会持续数月之久。但他们之间有一种无言的默契,不必刻意相邀,也无需特地等待,那盘棋一直在那里,黑白棋子纵横交错,展开一场没有硝烟的战斗。
闻言,宫远征不再东摸摸西碰碰,稍稍坐直身子,与宫子羽同样稚气未脱的脸上写满了纠结。他欲言又止,最后还是忍不住问道:“哥,你会不会和兰夫人走得有点近了?尤其是眼下,宫子羽坐上了执刃之位,还一口咬定你我是刺杀执刃的幕后真凶,我们与羽宫的关系可以说剑拔弩张。”
宫尚角重新沏了一壶茶,当滚烫的热水浇在茶叶上,刹那间屋子里兰之味交织着茶香,清雅而又悠远,似有似无,忽远忽近,时断时续,飘渺萦回,不禁让他回想起送兰夫人回羽宫的那日。
月夜未降临,仿佛无边无际的墨水已然厚涂在地平线上,没有云彩,也没有日轮。弥漫着浓雾的树林里寂静阴森,时不时还能听到风吹树叶的沙沙声。小路断断续续、崎岖不平,兰夫人摇摇晃晃地走在前面,接连几次差点因不慎踩到树枝和碎石摔倒。
山谷的浓雾随着天色渐深变得越发厚重,朦胧得近乎伸手不见五指。宫尚角亦步亦趋地跟在她的身后,不远不近,始终保持着适当的距离。
灌木挂住了裙摆,兰夫人失去控制地向前倒去,眼看就要脸着地,伴随着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腰腹间一股力气将她如同水中捞月似的抱了回来。她本能地紧紧抓住他的胳膊,修长若白玉的手指深深陷进了绣有金丝纹路的黑色衣袖之中。黑、白、金,三色碰撞出了强烈的视觉效果。
兰花的香气与他撞了满怀,宫尚角下意识低头,惊魂未定的兰夫人怔怔地擡起头,两人一眼就在彼此的眼瞳中寻到了自己的身影。不知是风吹乱了湖面,还是心跳落了拍子,除了女子虚弱病态的呼吸声,他再听不到其它。
待兰夫人站稳后,宫尚角向后微微退了半步,泥土里的脚印还未成型,便又向后退了一步、两步。
“我与兰夫人只是棋友,无关乎其它。”
宫尚角的脸上看不出任何多余的情绪,仿佛在陈述早膳吃了什幺。可宫远征总觉得不知从何时起,宫尚角周身的气息似乎变得浑浊、也更紧绷起来,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萦绕在他的心头。
“…好吧。”宫远征抿了抿唇,闷闷不乐地用指尖敲着杯口,脑海中突然想起一件事,“对了哥,我听说你拒绝了长老们的娶亲安排。”
“宫门突遭变故,无锋对宫门的围剿也已经开始谋篇布局。在这个节骨眼,我没有那个心情。”说着,宫尚角瞥向自己的左臂,柔软而又似羽毛般轻飘飘的触感好似还残留在上面,一种被压久了的酥麻感从手背爬上他的心尖。
宫远征赞同地颔首,“我看这批新娘里难保不会有第二个无锋刺客,宫子羽那个傻子也不怕引狼入室。”
“这是长老们的意思。”宫尚角敛下眼眸,端起茶杯轻嗅茶香,“我已命人拿着画像前往黎溪镇,验明云为衫的真身。三日之内,必有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