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听说这批进入峡谷的新娘之中,潜伏进来一个无锋的刺客。执刃大人听闻后,下令将新娘全部杀死。”
雾姬用和田玉梳轻而柔和地为兰夫人梳理乌黑浓密的长发,闻言,她重重放下梳子,蹙眉看向前来送礼的侍女,“你真是好大的胆子,怎敢在背后非议执刃!?”
“奴婢冤枉!”本就脸色难堪的侍女彻底吓白了脸,腿一软,手里的大漆描金文盘也跟着落了地,里面盛放的玉石项链和珍珠步摇毫无防备的摔在以兰花纹地砖砌成的地面上,瞬间支离破碎。见此,她的眼泪直接溢出眼眶,整个身子都在颤抖。
兰夫人将手覆在雾姬搭在她右肩的手背上,慢条斯理地拍了拍,随后垂眸望向趴在地上的侍女,“你是从哪里听来的?”
“奴婢恰好路过后花园,听见执刃大人正在和羽公子争吵什幺。奴婢知晓这等机密不该被奴婢听去,便速速离开了。奴婢真的只是无意…兰夫人,求求您了,奴婢所言无虚,求您饶了奴婢吧!”
兰夫人重新看向青铜镜,里面的倩影如兰如玉,眼神却空洞,“你可以走了。”
“夫人!”雾姬便不赞成地拉住兰夫人,却见她连眼眸也未曾擡起,只是淡淡的恍惚视线,望着窗外沉思,似乎对任何事物都不感兴趣。几番欲言又止后,无奈对侍女吩咐道:“今日的所见所闻,皆当没有发生过,下去吧。”
待侍女离开后,雾姬颇为心疼地捡起地上的饰品,“即便您不稀罕执刃的心意,也实属可惜了这些世间难寻的宝贝,它们戴在夫人的身上一定很好看,尤其是这…”
不知是哪几个字吹皱了兰夫人的眉间,她不近人情地打断道:“雾姬,你去看看宫子羽。以他的性子,肯定又会闯祸。”
闻言,她只好去寻那总是行踪不定的宫子羽,却得知他又先斩后奏带着金繁出宫门了。
雾姬常觉得宫子羽与宫鸿羽、甚至与这宫门格格不入。他太善良了,也过于心软,轻易便被宫门中的流言蜚语击溃,整日流连于万花楼,自甘堕落,难成大事,也难怪宫门上下无人不质疑他的血脉。
可整个宫门内,她最喜欢、也最怜爱的就是宫子羽。虽然他并非兰夫人所生,也不是她的孩子,但多年来她看着他一点点长大,心中早已将他视作了亲生骨肉一般的存在。但同样的,她也理解兰夫人的冷漠。
一入宫门深似海,失了羽翼的鸟儿,就像丢失羽衣的织女,也失去了对命运的掌控。
雾姬依然记得她被接进宫门后,兰夫人见到她说的第一句话就是:“你傻呀,这个地方,进来了就出不去了。”
可她的目的就是入宫门。
(二)
在选亲大典之前,宫门会安排大夫对所有的新娘号脉问诊,评估体质,排查隐疾。然后会对体态身姿进行评估,再统一喝下调理身子的宫门秘药。待一切评估结束之后,会发放三色令牌——金、玉、木。获得金色令牌的新娘,将在选亲大典上站在首排。
多年前,姑苏杨氏的女儿便是持有金色令牌之人。
她站在高处,头顶一轮皎月,蓝裳身影被萦绕在山谷间的浓雾所裹挟,单薄的衣裙随风勾勒出里面纤细瘦弱的身形。她望着下面灯火通明,侍女进进出出,忽明忽暗的光影如同波光粼粼的河面,交相摇曳着照亮了她未施粉黛却依旧清丽逼人的面容。
她的眼神茫然而又麻木,过腰的长发仅用一根丝带束缚,好似一抹游荡人间的幽魂。
“林间浓雾过重,不宜久待。”
熟悉的声音并未让兰夫人回头,她依旧背对着那人,似小动物一般微微歪头,望着一个个身着素衣的侍女端着盖了白纱的木雕文盘浩浩荡荡地进入院内,不知思绪飘向了哪里。
“你知道吗?”她轻吐出一句话,口腔里的温度接触到冷空气后凝结成了白茫茫的雾气。
“传说,河神性情暴虐,引得河水经常泛滥成灾,唯有献祭人类少女给河神做新娘,方可压制他的怒气。愚昧的村民信以为真,每年举行祭祀河神的仪式,向河神进献少女与牲畜,以祈求不再受水患侵扰。可欲壑难填,久而久之村民们的愿望便不仅限于此,他们将一条条鲜活的生命丢进名为欲望的滚滚浪涛之中,换取实现私欲的钥匙。”
许是太久未说话,嗓子承受不住长时间的冷气侵蚀,话音刚落便止不住地咳嗽,似是要把肺咳出来。
“失礼了。”
略带沙哑的低沉声音刚传入兰夫人耳中,来不及反应,单薄的脊背上贴上一只手掌宽阔、手指修长的大手,随之一股暖流源源不断地输送到她的四肢,转眼间便驱散了体内的寒气。她按着胸口,慢慢擡起头,高大的男子映入她被生理性泪水浸湿的眼帘。
宫尚角今日高束半马尾,另一半如墨的长发披在身后,两缕发丝用细绳编成麻花辫置于一左一右。他依旧以黑色为底,外衫绣满密密麻麻的华丽刺绣,底衣覆盖一层黑色亮片,月光下好似传说中鲛人的鳞片,领口则绣有与外套纹路一致的金色刺绣,腰间配有做工精致的金色腰饰。
与他厚重华美的衣衫相比,兰夫人只着单衣,发间唯一的丝带也在剧烈咳嗽中滑落,乌黑长发凌乱的散在周身,在这朦胧的夜色之下犹如受人追赶,破碎而又狼狈,却依旧摄人心魄的妖女。此刻她并未完全缓过气,胸口上下起伏,薄唇轻启仍微喘着,一股股裹挟着兰花香的白汽扑在他的脸上。
半弓着腰、向她倾倒的宫尚角从她挂着泪珠的下巴,看向虽失了血色却看着十分柔软的唇瓣,到泛红的眼尾,最后在那双湿漉漉的眼瞳中找到了自己的倒影。几乎是与她对视上的刹那间,覆在她背上的手触电般弹起。
他直起腰,不动声色地将手背于身后。在无人所见的地方,五指慢慢蜷缩起来。
兰夫人侧头用指腹拂去泪水,才重新仰头看向他,“谢谢。”
“这是我该做的,您不必与我言谢。”
宫尚角侧目向山下看了一眼,此时令牌已发放完毕,待选的新娘正自由地在院内活动,从他们这里依稀可以看见三三两两聚在一起的女子,她们似乎在聊即将到来的选亲大典,有的发愁,有的担忧,也有憧憬和向往的。
“刺客找到了吗?”
宫尚角颔首,“是浑元郑家的二小姐。”
他的脸上虽看不出多余的神情,但语气有一丝不同寻常。兰夫人打量他,“浑元郑家一直想寻求宫门的庇护,宫门虽爱莫能助,但不至于结仇。为了留存最后的血脉,郑家也不会让她为无锋卖命,这其中定有隐情。”
“是,我今夜便会启程去调查。”
兰夫人诧异,“我听闻你辰时才刚回来。”
“商角徵羽四宫各司其职,角宫负责家族经营和江湖斡旋,这本就是我该做的。就像羽宫负责对宫门的执守和统领,让我能在外没有后顾之忧。”
兰夫人觉得这天下并没有什幺是一个人生来就必须要完成的,做与不做完全取决于这个人的心意。即便选择不做,也并不意味着他没有承担、没有责任心,如果做了,可以证明他是个可靠有担当的人。但评价一个人不仅着眼于此,这是一个选择,是一个加分项。
“角公子,我很钦佩你。”她直直地望着他,语气里是不加掩饰的艳羡,“如果我为男子,便会以成为你这样的人为理想。虽然有时会感到委屈,会觉得疲惫,但只要能看到身边的人健康、安乐,便足矣。”
不知是天色太深,还是林间雾气过重,宫尚角的眼角似乎闪烁着水光,但不等兰夫人看清楚,他便移开了视线,再擡眼时已然看不出任何瑕疵。
“家族血脉永远是第一位,宫门族人的每一滴血,都不允许外人践踏。”他微勾起嘴角,那弧度坦然,也带着逼人的锋芒和狠戾,“这是我曾咬碎牙齿吞下的誓言,我说到做到。”
只有困于宫门的人才会明白这种窒息的感觉,虽然宫尚角是心甘情愿为宫门奉献,而她是被迫囚禁于此,但认可和理解是独立的,她可以理解他的感受,只是不认可他奉献一切的做法。
“你的眼里有江湖道义,有家族重担,也有宫门荣辱,却唯独没有你自己。”兰夫人轻叹一口气,“角公子,人活一生,至少自私一回。这是我身为长辈,唯一想教给你的道理,希望你能认真想想。”
宫尚角掀起眼帘,注视她良久。兰夫人不懂他的眼神,只好出于礼貌回以注目。
“兰夫人,我该送您回去了。”
她垂下眼帘,片刻后点了点头。
(三)
“我就送您到这里吧。”
兰夫人忽的笑了出来,但那笑意一如既往未达眼底,“我不在意别人的看法,他们说什幺对我来说都不重要。不过,避嫌也是应该的,那个人生性多疑,难免不会产生偏见,影响对你的看法。”
“我没有那个意思。”这是第一次她的话音未落,宫尚角便如此着急地开口。似乎是察觉到自己反应过激,他有些局促地抿了抿唇。
“我知道,但我说的也是对的。”兰夫人不愿多费口舌在涉及宫鸿羽的事上,感受着自己仍温暖的身体,嘱咐道:“宫门树敌无数,夜路最是危险,角公子多加注意,万事安全第一。”
“尚角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