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夜
帝京,七朝古都,帝国之钢铁心脏,是泾北二十一城拱卫的威严的狮王,依山傍水,随处古迹。这座人口数以百万计的不夜城,一如慈爱昏聩的长者,笑看百态人生。
狮子打盹,帝京的夜晚绚烂至荼蘼。
护城河边的秦楼楚馆兴盛千年,见证许多文化迁徙或朝代兴衰,被史学家称为历朝历代的衣冠镜。百乐门原身为潇湘苑,繁茂近百年。
自国内革命维新,至帝国兴盛,封建王朝的踪影大多沉寂消弭。而护城河岸的盛景正是夕阳无限。
昔年皇城公然贩卖人口的妓院摇身一变,成为权贵争相追逐的高雅之所。百乐门仍是其间翘楚。甚至牵头各大馆子拟定了行规,更甚于取得了专治警署搜查的执业证书。
牵一发而动全身。白日里再坚定对于这等下流行业口诛笔伐的人,无论是高官、记者,或者是笔下见血的讽刺小说家,提到护城河的花船与红绿,提到登船后体贴入微的服侍与销魂一夜,很难有人不心颤。
封建王朝被推倒数十年,世间百态的更迭不易窥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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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乐门是护城河岸风铃渡漂浮着的花船群。长数十丈的船最多容纳仆役舞女数百——这些人生活于此。昼间花船变作货船,夜里行商,买卖花草肉皮。
屈篱一行人泊车赶到渡口,有翘首以盼的女子成群投怀送抱。屈篱在坊间人送外号鬼差。见她多是抓人时候,军部的高墙大院从未被放出一个竖着出来的嫌犯,见她等同于阎王催命。
舞女也多避讳她这一类刽子手,嫌恶她眉骨的伤难入眼,嫌恶她身上血腥气与煞气,嫌恶她板着脸又装腔作势来惹风流……
小葵唯独不是。她是百乐门中针对屈篱态度问题的特例。她对屈篱,是一见倾心。
“出来卖的还假清高,卖给谁不是卖啊?”她为屈篱档过许多贵宾,鸨母与经理甚至她那些同命却不同心的姐妹无数次唾骂她。
小葵不在乎,心里只装着一件事,日思夜想等那人团聚……
屈篱踏上渡口靠近半步,她踩碎步匆匆相迎,缠她手臂擡头,笑盈盈地娇软地嗔怪:“屈大队许久未来了。”
屈篱沉眸远眺,不夜城、河堤烟柳、花船、舞女、女侍,她的确有阵子不见,瞧在眼里身临其境,有些陌生。
她打量来往的急切于配对的人,随口说忙了阵。
“听姐妹说,前几日有位大官醉酒,胡乱说起些轶事,说你与同僚为一个漂亮的海归小姐争锋吃醋。”小葵亲昵挽着她,拉她往船上走,边走,边估摸她心情。
果不其然见屈篱眼一沉,小葵心道不妙,赔笑,“官人,我学了调酒,尝尝可好?”
这些自诩价值低廉的女子见人便称官人,真正印证那句古话——人尽可夫。
屈篱心无波澜,她此番前来是为应酬,带忠心的手下喝酒吃肉,拉拢人心。
“伙计,下一艘船。”
她话对仆役讲,小葵勾唇窃喜。坐小船便是单独过夜。
屈篱转身,擡了擡下巴。她身后那伙人收敛各自轻浮的言行,依次随她上船。
屈篱没有理会身边神色骤变的女人。小葵咬了咬唇,挥手帕要同样迟疑的姐妹们跟上。
舞女陪酒或起舞助兴。纱衣落地,心衣纱裙的遮面女子直往客官身上贴。
一顿花酒喝得火热,兴致高起。男人们禁不住,眼珠子快要把香汗淋漓的舞女看穿。屈篱最后提一杯酒,庆祝姐妹兄弟齐心告破双子星案,擒获内鬼。小葵就贴身侍奉着,一杯杯为她斟酒。
酒过三巡,酒桌上只有两个半人清醒,早有人将花烛吹熄,搂着舞女滚去一角的地垫上纠缠一处。
还有的,露一身白肉,跌去桌下,枕在舞女身上。
小葵虽是旁观过,跟在屈篱身边,却难以平静。她的眼神不时投过去,期待屈篱有所动作——温柔或粗暴的,有无前戏她都愿意奉陪。
小葵之外,余下的二者喝没各自三分理智。化雪很像屈篱风格,因为颧骨落刀疤更相像几分。
“今夜多谢姑娘奉陪。”
小葵抿笑,为屈篱捏着肩,垂眸瞧她闭目养神的侧颜,心中欢喜,大大方方的不似自嘲,“妾身早已是妇人,哪里当得起官家如此称呼。”
化雪望着她,红着脸颊羞笑。
小葵一颗心全系在静默不语的某人身上,垂首,扶她肩头,轻问:“官人今夜饮过不少酒了,接下来想跳舞,泡温泉,或是……直接开房间歇下?”
屈篱闭目享受着浓酒醇厚与玫瑰花香,醉在。女人话一出,她的绮梦无形散去。不知怎幺,她学起幼时私塾里的老先生,学人家酸丢丢文绉绉拉长声吟一句诗——除却巫山不是云。
按理,她与此刻的身边人亲近过无数次,默契理解远胜过对管虞的,然而默契熟悉是一回事,喜爱渴望又是全然无关的另一回事……
屈篱心生抗拒,借口透气躲出去。
她站在船头掐着烟头,嗅着混作一团的浓烈胭脂香酒气,吐出最后一口烟雾。
“夜间风大别贪凉。”女子将她西装外套披给她,双臂环她腰侧贴她后心。
屈篱闭目,心里又浮起不合时宜的涟漪。她自嘲笑笑,转过身避开其纠缠,问她何不留在舱内饮酒作乐。
女子忙着辩解:“妾从不曾陪他人,官人……”
“良辰美景不可辜负。人生苦短。”屈篱对自己从前的困觉搭子总有些别样的怜惜之情,她没再说下去。眼前女人已然白了脸,“官人嫌恶妾身吗?我身价低贱,只一心记挂你,从不曾许过旁人……”
屈篱讶异,她见眼前人双目垂泪模样伤心,一时语塞。
“官人今夜留下的罢?”方才另一位女官家在舱内试图亲近索要,她心生惧意,躲出来寻依靠,听这人言下之意推拒自己,小葵心中凄苦,她只得用尽浑身解数,挽留此人。
藕臂缠过自己后腰,紧得挣不开。女人披纱倚在身前,些微摆腰蹭弄胸腹……
再一声娇软的“官人”。喊得人魂飘腿软。屈篱从不委屈自己,她将人锁在怀里,莽撞地探手抚摸玉背纤腰两瓣翘臀。
纤细、柔弱无骨,被调教多时的身子稍经触碰就酥了骨。
这不是管虞……
屈篱的掌心将两瓣软肉包住,任意揉捏。
滑腻软弹,但不比管虞臀翘……不是管虞,她便可以任性拿捏,无论如何,这女人都配合,绝不会挖苦唾弃咒骂她……或是天下除了管虞,哪个女人都甘于与她过夜……
屈篱两手托起女人瘦削的脸,低头啃了上去。她用蛮力,闻得嘤咛嗅出血腥,心中狂躁更甚……
女人勾她的颈项,期待她将自己抱起那刻。
就在今个白日,办公室,她压着管虞缠吻也嗅到血腥气。管虞的血是苦涩的,她尝过,心中胀疼……
不是管虞。她此刻亲近之人不是管虞。玫瑰味是天然的花瓣沐浴滋养过的,是她素来喜欢的味道。
但此人柔弱如小羊,不是管虞那只小病猫……
想她了。
深夜时分,不知她可用用药安睡。不知她宿在何处,是否将自己临别时的嘱托听进去:
“光华路23号的公寓收拾好了,是全新的。你随意挑一间入住便是。钥匙就在门外地垫之下。你入住后,换把门锁。”
那时管虞的态度呢……依旧是冷笑过后整理仪容沉默离开。
欢爱三次,每每如此。
“我还有些事。”刚巧化雪披衣追出来,屈篱摆摆手叮嘱她疼人些。
“我这小姐妹没经验,你多教导。”
化雪闻言,期盼地望向背影纤弱的女子。
小葵脸色惨白,她堆起笑容,唇角的红色惨淡,“官人打发我、给别人?”
屈篱平静望着她,劝:“总不能在一棵树上吊死吧。”她随之抛一句自己脱身的借口,“我事情多,不便常来探望你。”她说得高尚,仿若是下来体察慰问失足妇女。
的确如此,慰问身体的慰问。
屈篱转身将要回大船,身后一声歇斯底里的喊叫将她镇住。
“不!你放开我!”
是小葵。
屈篱惊诧回望,所见是超出预期的一幕——
女子披纱衣挣扎欲往水中投身。被人拦腰抱住。
小葵满面泣泪,言行决然,近乎疯狂。而化雪跪坐着,抵着船舷,死死捞那弯纤腰。
霎时酒醒。屈篱与化雪合力将人扛回大船里她那间一床宽的卧房。女人神情激动如何都哄不好,对屈篱也是又抓又挠泄愤。
屈篱只好为化雪另外寻了女伴,单独问小葵为何轻生。
女人凄然一笑,“本以为,你我与旁个不同。你只寻我,我只侯你,这便是喜欢。我甚至幻想着你哪一日许我留子接我回家……”
她不擦泪,任由湿痕弯弯绕绕涂抹满面花了浓妆,“原是妾身错了。婊子不该生情的。”
“旁人惦记我,甚至想强夺我。而你,愿意将我送给旁个。”女人脱下沾湿的纱衣,将腕内的割伤给她看。
伤痕犹新。
“那位转告你近况的的大官想要我伺候,我不肯,以死威胁,是为的你。”
“屈篱……我是贱命一条,能给你的不该给你的,都给你了……”
“你呢,你心里只有你的新欢。也是,高门大户的小姐清白高贵。我只不过是蝼蚁是玩物,如何比拟……”
屈篱听她哭诉,心内震动,难以平静……
她从未多想小葵的心思。遗憾向她道歉,请她保重,留下足量的银票,仓皇躲出去。
管虞……
听君一言如梦初醒。她很担心管虞……
屈篱飞车赶去光华路23号,冲进公寓楼,从一层起叩门。叩门不应,她低头掀开地垫,看到钥匙摆放如初,不甘心地敲另一户……
整栋小楼空空荡荡。屈篱魂不守舍下来,踩空楼梯跌坐上头。
她搭放膝头的双头捂住脸,遮掩自己愧悔的纠结的表情。
小葵的心声还在她耳边响,小葵不愿交付于人宁愿自绝生命,那管虞呢?管家三小姐何等高傲……
她被自己夺取索取,一而再再而三,她会否也这般绝望痛苦?甚至也曾有轻生举动……
屈篱头疼欲裂,揉乱自己的发,她无力的拳头砸在红木楼梯上,在黑夜里凿弄出凄惨的响动。
恨不得就此死掉。
她这一生注定愧对小葵,她想还她富足的自由的后半生。而她对管虞做的孽,她愿意用命偿。
第四日
也不知过了多久,屈篱蜷在木地板上深刻感受冷意直往骨头缝里钻,彻骨的冷使她清醒。她双目肿痛,揉眼从木地板爬起,不理会脚边月光东移几寸的长。
她跌回沙发里,脑子里抽痛,一团乱麻般愁绪紧箍着她,勒得她头疼欲裂。
头重脚轻,栽进沙发坐垫,放走了混乱的意识。
什幺都不想,麻木呼吸等死,似乎是最轻松的了。她谁也不欠,什幺都不需要偿还。
小葵死心,管虞解气,她图清闲,再好不过。屈篱扯了扯唇角,放纵自己昏睡过去。
意识游离,身体轻飘飘的,再也感觉不到愧悔自责无力难过,还有长久陪伴她的嫉恨。
紧绷的一张弓弦一松到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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管虞租住的小洋房同在光华路,在23号的对街。屈篱这些年嚣张跋扈,行事高调,她的车黑白相间,好巧不巧的,与管虞的代步车是同系奔驰。大清早推开窗吐纳新鲜空气的管小姐心道晦气。她合起两扇窗,对镜披起云肩拨出发尾,挽手包出门。
屈篱在家装死,她总要推动这出大戏如期进行……
钥匙孤零零杵在门锁锁孔,管虞叩门三声,自报家门。门内无人应答,屈篱总不可能房子车子都白送小贼,管虞知道她在,旋开门锁轻轻推门。
房间里空气有些闷。浮现眼前的家具陈设不能再简单——唯有桌椅一套沙发一张茶几一座,卧室里面不用看也想得到,四面高墙圈着一张单调的床。
管虞见识过也多有耳闻屈篱的手段,这套楼多半是攥在她手的不义之财购得。
屈篱似烂泥般,穿洋装滚在沙发里,滑稽至极。管虞心中冷笑,缓缓走上前,淡漠眉眼一垂,分给她怜悯的眼神。
屈篱没有睡太死,或者在闻声或闻香时候意识逐渐沉回脑海,她缓缓睁开眼,满面错愕。
“你不是请我帮忙吗?今儿恰好公休,走不走?”
管虞披有素雅的杏花白云肩,内衬水蓝的修身旗袍,裙摆及膝,亭亭玉立,她的半腰长发柔顺在脑后,由丝质束发带缠绕,淡雅从容,尽显淑女气质。
是管虞!屈篱应声,鲤鱼打挺坐起来,头脑发晕,捂着头问候管虞,干巴巴问她可有用过早餐。
管虞更前一步到茶几边,进入屈篱臂长之内,算准了她会来纠缠——果不其然,屈篱借口头痛将她揽腰拽到跟前去。
管虞垂眸,面无表情看她。屈篱的短发乱了,随意自然,她半睡半醒的模样比那副不可一世的张狂凶狠耐看几分,但管虞太知道她什幺德行。
骨子里就是个烂人。烂人回头也无法上岸,除非彻底重塑。管虞心里想着事情,凉薄勾起半片唇。
唇角被咬伤,一日过去还隐隐疼着,这一疼使管虞更坚定。恰如孔圣人两千年前就说过的“以德报怨,何以报德?”
关于心头思绪万千,坚定为按计划进行,她的示弱她的柔顺都是计划内的舍……屈篱倚着她,只感到前所未有的安心。
管虞垂手任她抱着倚靠,听她呢喃:“你又瘦了些……”
“起早过来,你宿在何处?”
“你的伤寒好了幺?”
管虞冷言冷语催促她赶快动身,“随你看望过伯母,我便不欠你什幺。”管虞很不喜欢亏欠与人这种感受,特别对象是屈篱这混帐。
屈篱身一僵,搂紧她些,伏在她腹处喃喃自语,“素来是我欠你的。你随我回去看我娘是你好心。管虞,多谢你。”
她不再像从前轻佻地称呼管虞,也不再自以为然任性亲近,倚着管虞汲取些动力,她讪讪收手回来,起身回卧室洗漱。
管虞在她身后,神色冷淡收回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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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我们回来了!”回家的兴奋遮掩掉屈篱心头愁绪,她停车在风车巷子里家门口,拎起牛皮纸糕点与茶包,接过管虞手里的丝巾纸袋,引她进门。
绕过影壁,只见衣着朴素的衣带盘发的妇人柱拐现身,应声而来,管虞一惊。她托人调查得知屈篱母亲屈氏身子不好,不曾想病症在眼睛。
她顿在原处,屈篱腾右手上前搀扶母亲屈祯,“娘,日头毒伤眼睛,您等我们进去就好。”
“篱儿,还有客人?”屈祯又惊又喜,她瞧清了自个女儿,抚了抚她的脸。
“是。我带了、”屈篱回眸与管虞对视片刻,很想一鼓作气说出“心上人”的字眼,转念还是忍下,对母亲一笑,“我带了同事来看望您。”屈篱说着,将管虞给买的纱巾展示给母亲看,见母亲爱不释手,她也眉目舒展。
管虞恰时近几步,她观察到屈篱母亲并非目不能视,只是视力太弱……管虞近前到长辈身边,与屈篱相隔半人宽,她曲颈躬身问好:“伯母您好。今日仓促登门,多有打扰您。”
“好孩子,费心了。不必客套的。”屈祯笑意盈盈打量这女孩上下,心中赞叹其涵养相貌都上乘,扭头看一眼自家女儿偏头犯痴的模样,心里埋了桩心事。
管虞在家从不下厨,她是祖母母亲们姐姐们的掌上明珠,家中厨房那种危险的地方是被禁止出入的,但她上门做客表现出良好的礼教。学着屈篱的模样择菜为屈氏帮厨。屈篱挑了几颗干净的小油菜塞给她。管虞剥着菜叶,听着屈家母女俩的家常对话。无非是屈氏责怪女儿在外不着家又消瘦些,叮咛她在外工作小心凶犯。
管虞心道好笑,怕是帝京最可怕的狂徒都没有屈篱凶狠。
屈篱在母亲面前乖顺,一一应下,眼一转,按住管虞想从水缸中盛水的动作。管虞奇怪问她:“怎幺?”
“天冷了,井水凉。我来。”管虞抽手出来,换屈篱攥水瓢盛水洗菜。二人握手肌肤相亲的一刻却被屈祯敏锐捕捉。
她烧了几道家常菜,屈篱心疼母亲劳神伤目,去附近的凤翔酒楼叫了几道招牌菜。屈祯数了数,一汤十菜四甜点,她心里掂量着自家女儿对那姑娘的心思……
午饭太过丰盛,屈篱不想管虞登她家的小门小户做活还得受委屈,按照古时高门大户的进餐顺序,餐前汤凉菜主菜最后甜点。一餐讲究完毕,太阳半垂西山。
屈篱尤其舍不得这个短暂的冬日,管虞淡笑着融入她母女的家庭,亲如一家般和谐温馨。
小辈临离开家,屈祯总算找到借口,要屈篱随她去整理冬装行李。她将屈篱拉进屋关起门,压着声追问女儿:“那位小姑娘……不是寻常人家的孩子吧?”
屈篱原以为母亲会问她与管虞的关系,她本想坦荡承认这份喜欢,听母亲由家境切入,心头蒙了层灰,她又像被人捏了痛脚,心里头又酸又胀,“您问这个做什幺?难道时至今日您还笃信门当户对吗?”
门当户对一词在屈篱母亲的遭遇中是魔咒。昔年屈家小姐嫁进门当户对的曲家,恩爱不几年,曲登科养了个没家世的外室。那女人挺着肚子风风光光被喜轿擡进曲家,享受的是与原配同等的平妻待遇。屈祯受不得这份羞辱,她要不到曲家上下的解释反被扔下休书赶出家门。那年五岁的曲新篱已然懂事,她心里明白是这新嫁娘顶替了她娘亲的地位。她追随娘亲跑出去,娘俩不被娘家人接纳,自此远走他乡。
这是屈祯心底的痛楚,也是屈篱心尖的刺。
“门当户对狗屁不是。再者,虞儿并不在意这些,她能接受曲期年,自然也能接受我。”
屈祯是知晓曲登科的幺女也在自家女儿工作处任职。她也很清楚,屈篱对曲家人的怨恨,听闻她这样说,心头又是一惊,“你是说,那位小姐本是小曲的未婚妻。”
屈篱听到管虞名字与曲期年连立,霎时火起,高声说:“她们已经断干净了!曲期年是那边的奸细,已然被我擒获。”
“你、那你、”屈祯一时不知说什幺好,双手搭在女儿腕上,安抚她:“篱儿,你切不可行鬼祟之事。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
“您也当女儿横刀夺爱吗?即便是夺,我动心在先,追求在先,横刀夺爱之人绝不是我!”
“好了好了,噤声。娘知道你是好孩子。”屈祯擡手,艰难抚了抚孩子后脑,一如幼时爱抚疼爱她,尽管眼前这孩子已然是早该成家的青年人,身量比自己高出许多,甚至比她另一位母亲也要高上一些。
“篱儿,那姑娘长得耐看,性格又温柔体贴,你既然动了心,认真追求人家,若是成了皆大欢喜,娘也乐得你们早日完婚早日给娘抱孙儿,即便不成,一别两宽各不亏欠。”
屈篱抿唇,因为母亲的期望与实际的落差而失落。即便同意陪她回来看母亲,她很清楚,管虞远远没有接纳她,甚至这些接近讨好,极大可能是为了曲期年……
屈篱攥拳,想到曲期年曲家人,她依然满腔愤恨。她缓了缓,不放心叮嘱母亲几句,“您有需要就差使李嫂。既然雇佣了她这就是她该为您做的。眼睛再疼了或者有其他事就打电话给我,我下周末再回来看您。”
屈篱带了人回家,自然不便住在家里。母亲点了头,在她走前急着拉住她,“篱儿,你可不能唐突了人家姑娘!”
屈篱垂眸,心虚地应了,拎起一大包行李夺门而出。
管虞在欣赏花坛里的玫瑰花,屈家两进院子随处可见玫瑰花,与长辈作别坐进车里,她好奇问了句屈篱:“你母亲很喜欢玫瑰花?”
屈篱缓缓开着车,闻言,眼神一黯,“是我喜欢。那些都是我娘亲手为我种的。她打理花不假于人,被刺伤了满手也不告诉我……”
管虞靠着椅背闭起眼睛,“可怜天下父母心。”
“我娘喜欢蝴蝶兰,只是咱们这边气候……难以存活。”
管虞没有再说话,屈篱当她累了,小心停车在路旁,想脱下自己身上的外套,顿住,去后备箱行李包抽一件带着皂角香的干净棉衣,轻轻披给管虞。
屈篱轻手轻脚启动车子再上路,没发觉副驾的人儿睫毛颤了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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管虞本来只是闭目,车再停下熄火,屈篱没动,也没吵她。最近劳心劳力,管虞真的睡着了。
屈篱守在管虞身边,痴痴看她,脖子僵直稍稍活动,几番下来,她见证暮色一点点笼罩四野。
似乎回到了小时候,妈妈抱着她坐在院子里数星星。妈妈给她讲牛郎织女守在银河边,给她讲参商不相见……院子破旧窄小,眼前的夜空纯净,妈妈怀里最温暖……
屈篱目光一柔。她向来笃信母亲是天下最温柔的女子,最刚强的母亲,可是这样的好的女子,被她挚爱之人至亲之人接连抛弃。屈篱没法不恨始作俑者。从改姓更名时候她就决心要向曲家人复仇,搅得她们鸡犬不宁。
可是长大太慢了,熬白了母亲双鬓,她依然是需要向妈妈伸手拿学费的孩子,依然是受周围同龄人欺负的弱者。她为了尽快长成大人,辍学去投了军。她的运气很好,因为不怕死,被首长带在身边做警卫。因为替首长挡暗杀的子弹,她再立新功,尽管阴雨天胸口旧伤还是会痒痛,但她有命退下来,在这个高墙大院里扎根。
她母女二人再也不用为生计发愁也不消为离别哀愁……
管虞似乎睡不安稳皱了皱眉。屈篱立刻紧张起来,她抿唇思索片刻,还是下车开副驾门将人拦腰抱起来。
管虞睡意轻,被人触碰当即惊醒。她睁开眼看到屈篱下颌与衣领,闭起眼,紧绷着,捏拳,预备好绝地反击。
光华路的小公寓楼空空荡荡什幺都没有,屈篱怕照顾不周,带管虞回到自己住的公寓。她的住处比管虞家不足,但比小公寓楼的房间宽敞便利些。她停车在楼下,抱着人开门进家。
脚尖一勾带上家门,顶开卧室玻璃门,抱人直入。
屈篱的卧室是管虞噩梦开端。她被投入床上霎那间警惕睁眼。
屈篱不想搅扰她并没有开灯,任由卧室里的纱帘全然舒展开,驱散所有外来光亮。
黑夜里,管虞眼里凝着冰霜。她身上笼罩着难以消散的阴影。那团阴影浮在她身上,恶劣地挑逗亵玩她,拿捏她双腕双手,又要继续作恶……
“有完没?”
屈篱剥盘扣动作一顿,她擡眼,目光与管虞阴冷的眼神交汇,尴尬垂眸收回手来,直起身坐在床边,拉开些距离。她顿了顿,有口难言。她总不好重揭管虞旧日伤疤问她是否受创伤自残过吧?
“我、我只是想要看一看你、”
管虞事不关己笑了下,声音甚于窗外乍起的北风,“你还有哪里没看过吗?”
屈篱心一紧,低垂双眼,轻声道歉。
身体乏力,懒得与她鬼扯,管虞将衣领几颗盘扣系起,以手肘撞开她起身。
屈篱捂着心口,缓和好一阵。
玻璃门吱呦摇摆不断交错擦肩,屈篱按着心口跪坐在床上回头看,依稀看到绰约的影子在屏风中浅淡到消失不见……
“嘭”一声门响,屈篱转身仰倒在床上,目光呆滞盯着天花板上的吊灯。
玫瑰花形吊灯震颤着。
听闻玫瑰在西洋人眼里代表爱情。
罢了,她不配拥有玫瑰花。不该奢望有爱情。
把自己埋入被中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