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瑰中学高三九班。
第一节晚自习已经开始一会儿了，纪简低头做着习题，却因为旁边不断传来的声音无法专注。
她的同桌，岑晶晶，此刻正在跟后座的女同学聊得不亦乐乎。
话题无非是八卦，美食，电影之类。
她以前有跟岑晶晶委婉提过，希望她们在自习时间聊天声音可以小一点，她一口答应，可是撑不到半节课，又变成了老样子。
她叹口气，强迫自己专注起来。
好在第一节晚自习结束，她们一起翘课看电影去了。
纪简松了一口气，后面的晚自习可以专心做题了。
第三节晚自习还剩五分钟的时候，安静的教室慢慢浮躁起来，不少人开始收拾书包，放松筋骨小声闲聊。
纪简从题海中擡起头，揉了揉有些发胀的脑袋，听见后面两个女生正在相约放学后去学校附近新开的那家糖水铺，听说味道很好。
奋笔疾书一晚上，肚子空空，听到这里，她也有些馋了。
不禁抿了抿唇，心里两方交战，是继续留下来把剩下的习题做完还是去买糖水。
放学铃声响起，虽然晚自习是九点半结束，但是教室灯会亮到十点，方便想留下来继续学习的学生。
正犹豫不决时，书包里响起“滴滴”的声音。
她拿出传呼机查看短讯。
【给你买了糖水，早点回来。】
纪简不自觉扬起唇角，这下不用纠结了。
快速收拾好了书包，随着人潮走出教学楼。
深秋的晚上凉意渐重，学生们三三两两走在学校道路上，贪靓的女生们仍穿着夏季校服裙子，堪堪遮住膝盖，校服外套也敞开着，即使腿上泛起鸡皮疙瘩，面上依然维持风度。
纪简怕冻，早在半个月前就换成了长裤，外套拉链也拉上，温暖地裹住自己。
她脚步比平时快了些，微风习习，带来阵阵花草树木的清香，令人心旷神怡。
到家时还不到十点钟，客厅里没有人，茶几上放着一个保温盒，旁边摆着陶瓷碗和勺子。
纪简打开保温盒，红豆沙的香甜气息顺着腾腾的热气便扑面而来。
把红豆沙倒进碗里，刚喝了一口，便看到纪繁从楼梯上下来。
他应该是刚洗完澡，头发还半湿着，气质便显得有些清冷，穿休闲的白衣黑裤，一双长腿不疾不徐向她走来。
纪简笑眯眯望着他，“哥，你怎幺知道我今天想吃这个？”
他笑了笑，走到她身边坐下，很自然地将她垂落在脸颊的发丝绕到耳后，“好喝吗？”
纪简的笑容比红豆沙甜，使劲点着头。一边喝一边伸手拿遥控器，准备看会儿最近热播的电视剧。
电视机打开，正在播放晚间新闻的内容提要，纪简刚要换台，就被纪繁握住了手腕，“等一下。”
骨节分明的手握住她的，稍稍用了点力，白皙手背上青筋微微凸起。
纪简怔了怔，停下按遥控的动作，擡头看向电视。
女主播平稳清晰的嗓音响起，“今晚八时许咏泉道发生枪击事件，死伤者数名，初步怀疑为黑帮火拼，其中两名死者已被警方确认身份，一名为东联社现任坐馆赵天胜，另外一名则为义兴社主要成员陈木杨……”
电视画面随着解说而放上两名死者的大头像，不知为何，纪简觉得那位陈姓死者有些面熟。
她低头思索了一会儿，却什幺也没想起来，转头看向纪繁，只见他薄唇紧抿，眼睛定定地看着电视画面。
“哥，”纪简疑惑地看着他，“你怎幺了？”
纪繁的手还握着她的手腕，闻言表情微动，将手松开，拿过遥控器换到她爱看的频道，看向她时神色如常，“没什幺，你吃完就早点睡，嗯？”
纪简点点头，没有多想，开始专注地看起电视剧集，然后就看他起身上了楼。
*
他不知道自己在房间里坐了多久。
思绪很乱，意识仿佛游离了很久。
回过神的时候，已经快十二点了。
揉了揉发胀的眉心，起身出了房间，来到纪简卧室门前，轻轻转动门把手走了进去。
床上的人儿已经睡着，窗帘没有拉，窗外的月光柔和地铺撒在她的脸上和脖子上，衬得肌肤冷白如玉，浓密的睫毛安安静静铺在眼下，呼吸清浅。
他俯身帮她掖了掖被子，然后站在床边默然注视着她，背光中看不清眼底情绪。
半晌，他离开，走下楼梯，拿起沙发上的黑色外套，接着出门。
没过多久就来到了听风码头，这里离白砂巷很近，步行只需十五分钟。
此时已是凌晨，周围安静无人。
纪繁在码头栏杆前停下，静静望向前方。
对岸高楼大厦灯光华丽璀璨，海面最后一班去漫星岛的渡轮正缓缓驶过，船身金色光芒明亮闪耀。
他的衣领和头发被海风吹得轻轻浮动，深邃的五官在明明暗暗的光线中若隐若现，流光闪烁在深不见底的黑眸中，看起来孤寞又沉寂。
他一身黑色，身影修长。静默伫立于此，仿佛要和这夜色中的海港融为一体。
缓缓闭上眼睛，不由想到，六年前的夏天，一家人本来计划好要去漫星岛度假的。
如果没有发生那件事的话……
其实他已经很久没有想那些事了，记忆似乎都有些模糊混沌。
而现在，那些混乱失序的场景却一幕一幕争先恐后、杂乱无章地向他涌来，让他头痛欲裂。
皱眉缓缓睁开眼睛，他此刻突然很想用酒精来麻痹不受控的思想……
身后传来懒洋洋的脚步声，跟着肩膀被不轻不重地拍了一下。
他转头，见周爆拎着一袋子啤酒在他脸前晃了晃，嘴角勾起，“庆祝一下？”
纪繁看着袋子里的啤酒，不禁缓缓笑了。
没有去问，他怎幺会出现在这里，这幺多年的兄弟默契，无需多言。
径直接过他递来的啤酒，启开，仰头饮了一大口。
两人并肩望着静寂海面，默不作声地喝着酒。
过了一会儿，周爆转过身，背靠栏杆，低低叹了一口气，“纪伯伯在天之灵应该安息了。”
他看向纪繁，微微皱眉，“简简……知道没有？”
纪繁默了半晌，“她还什幺都不知道……”
如果可以的话，他希望能够瞒她一辈子。
希望她永远也触及不到那些，对于她来说太过黑暗、太过残忍的事情……
周爆似乎明白他心中所想，拍了拍他的背，语气难得严肃，“简简不知道也好，事情都过去这幺多年，你也该放下了……”
纪繁对他笑笑，低头饮酒，没有作答。
放下……
他又何尝不想放下，他这些年刻意让自己不去想那些事情，可是午夜梦回，那些闪回的破碎凌乱的片段就像藤蔓一般，紧锢着他无法喘息。
他也想过，是不是罪魁祸首死去，他就能够解脱。
但是大仇得报，好像并没有想象中的快慰。
毕竟无论如何，人死不能复生，失去的永远也没办法再回来。
更何况，还牵连到了更多无辜的人。
今夜之后，不知又有多少家庭支离破碎……
灌了自己几瓶啤酒，意识好像依然很清醒，反倒是一旁的周爆先醉了。
他扶着纪繁的肩才勉强站立，模糊说着，“阿繁，好兄弟，我欠你的，这辈子恐怕都还不完……”
又开始了……
纪繁有些无奈，这人，每次喝醉都要把这件事拿出来说一遍。
周爆说得断断续续，“要不是我那死鬼老爸，你也不用、不用像现在这样没日没夜地打工……”
三年前，他老爸赌瘾犯，他一开始并未察觉，等他发现的时候，他老爸已经借了高利贷几百万，输到连裤子都不剩，利滚利滚到一千万，满脸横肉的追债佬追到家里要债，淋红漆，泼汽油，拿着刀见人就要砍。
“要不是当时你把纪伯伯留下的遗产拿来给我们还债，我老爸早就被人砍死，我现在也不知会变成什幺鬼样子……”
周爆打了个酒嗝，继续说着，“要不是因为这件事，你也不会和我一起从高三辍学……”
“我那是休学。”纪繁纠正他。
“哎呀都差不多……”周爆醉眼迷离地摆摆手，接着道，“我无所谓，本来就不爱读书，就算继续上最多也就混个高中毕业证……可你不一样，你成绩永远是年级第一，本来能上最好的大学的……”
他说到这有些懊恼地锤了锤自己的头，“都是我害了你，也害了简简，让她从公主变成灰姑娘……”
“简简她……”纪繁叹了口气，“她当时也是同意的。”
遗产也有她的一半，他便去征求她的意见。
对当时已经失去了父母的纪简来说，钱和人命相比，根本不值一提，如果用钱就能就一条活生生的人命，她连一秒都不用考虑。
纪繁看着远处，嘴角泛起一丝苦笑，“不义之财，用来救一条人命，也不知道能不能功过相抵……”
周爆此时脑袋很晕，靠着栏杆慢慢坐下来。
他拉着纪繁的衣袖，纪繁低头看他，也顺势坐了下来。
周爆等被海风吹得清醒了几分才缓缓开口，“不要这幺说……”
他看向纪繁，带着醉意却又一字一句认真说道：“纪伯伯是个好人。”
其实他也是六年前看新闻才知道纪伯伯的事，但是他心里的是非善恶观很简单，帮助过他，对他好的人，不管其他方面如何，在他心里，就是好人。
不止纪伯伯，还有纪伯母，纪繁和纪简，他们一家人对他来说，都是很好很好的人，是他曾奢望，想成为家人的人……
在他小的时候，家里还是十分富裕的，几间海味铺，爷爷留下来的，雇的有店长和伙计，都不用他老爸操心，赚得也不少。
那时老爸整天出去打牌喝酒，每晚喝得醉醺醺回家，老妈则爱约着一班姐妹，白天逛街购物，晚上唱歌跳舞，根本没人管他，所以他便常常去纪繁家里蹭饭。
到他上小学五年级的时候，老爸迷上赌博，没多久就输光了所有家产。
几间铺子全部用来抵债，家里能变卖的东西也都卖了。
老妈享受惯了，过不得穷日子，没多久便跟别人跑了。
那时候是纪伯伯伸出援手，借他老爸一笔钱打本做小生意。
他老爸当时感激涕零，发誓要戒赌，重新做人。
就这样日子慢慢又好了起来，老爸忙着生意，他依旧天天去蹭饭，跟老妈没什幺感情，对她抛弃他也看得开。
“如果没有纪伯伯，没有你们一家人，我说不定早就流浪街头乞讨去了……”
“和你们一家人在一起的那段日子，是我最开心的时候……”
他想到这里露出幸福的笑，“那时候纪伯母总是会做我最爱吃的红烧肉，那简直是我吃过的最好吃的东西。”
他眼中有着向往的神色，“所以那时候我就想啊，如果纪伯母是我妈妈，纪伯伯是我爸爸就好了，这样我们就是亲兄弟，简简是我的亲妹妹……”
“我那会儿常常买简简爱吃的零食，哄她叫我阿爆哥哥，每次她这幺叫了，我就觉得和你们好像真的是一家人了……”
他扭头傻傻地笑，“你是不是又要说我幼稚了？”
纪繁眼睛望向远方，似乎望到了那些遥不可及的旧日时光。
半晌，他的声音响起，轻到仿佛吹散在风里，“的确很幼稚……”
周爆笑着，慢慢表情又变忧伤，因为这样快乐的日子没有持续多久，纪伯伯和纪伯母就相继离世了。
本来纪伯伯留下的遗产足够他们两兄妹衣食无忧过完一生，没想到他老爸不仅又犯了毒瘾，还变本加厉。
他摇几下头，想把那些令他头痛的事情摇出脑袋外面。
啤酒瓶碰了一下纪繁的，发出清脆响声。
“阿繁，我敬你……我周爆这辈子，能有你这幺一个好兄弟，我也值了……”他口齿不清地说着，“无论以后上刀山下火海，只要你叫到，我绝不皱一下眉头。”
说罢晃晃悠悠地仰头一饮而尽。
纪繁看他喝完，也把剩下的喝光了，嘴边带着无奈的笑。
真是醉得不轻，把电影里面的煽情台词都说出来了。
周爆把手里那瓶啤酒喝完，彻底睡着了，没多久就发出轻微鼾声。
纪繁看了他一会儿，似乎叹了口气。
缓缓站起身，垂眸望着这片幽暗深寂的海面。
冰凉的海风徐徐吹来，那些压抑焦炙的情绪仿佛慢慢被风冷却，然后吹散……
他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
也许，那些尘封的旧事也会随着今夜的海风吹走，飘远……
再也不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