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九·于飞之愿】02

写在前面:

关于《偕鸾帐》的世界观设定以前发过单独一章进行解释,新读者没看过,可能会造成一定的理解偏差。这里简单说一下,包括对一些争议性的内容的统一回复。

首先文章不具有任何现实意义,就是写了好玩儿,如果一定要说,那幺就是对现实社会性心理和语料库的反其道而行之,但女本位毕竟不是父权社会的镜像,女性和男性存在本体性的差异,所以主要还是为了好玩儿,希望大家不要用常理进行解读,现实生活的理论与经验之于本文并不具有绝对优先性。

其次,哪怕是女本位社会,在封建背景下也会遵照一定的运行机制和基本法,统治阶级还是统治阶级,哪怕她们以文化精英、社会精英的面目示人。这篇文章基本没有权谋戏,就是简单过日子,月亮的背面虽然没写,但是存在,一个发生在封建王朝的故事,尽管笔调轻松,但时而有如鲠在喉的感觉是正常的。

再次,关于角色争议。

斑儿和花奉是两个先射箭再画靶的角色,一个是为了北堂的晚年不至于变成空巢老人,一个是给她安排的家庭保健医生。

这涉及到前文所说的封建社会运行基本法的问题,在这个世界观下,慈善机构的完备是现行政策的补足,朝臣的女儿们有亲娘,但更有天女,雾豹冥鸿没有跟随北堂返乡,小满长大后也会入宫成为皇帝近侍。【番外六】中提及宫内设有从幼儿园到大学等一系列的教育机构、【彩凤随鸦】中写到齐兰芳因天资聪颖而被景宗皇帝留在身边养大,贵胄女儿在天女跟前进孝是她们无法推辞的义务。包括老苏桓的女儿们被少帝唤入京师、林履恒在全国范围内选拔三十名嗣女送入宫中作为推免选调生等情节,我认为都能说明这点,所以没有另作解释。

斑儿这个角色和其他男性角色没有区别,他并不独立,他的存在意义只是陪伴、修饰和补足。北堂有自己的阶级局限,有质朴的传统思想,我在文章内一直避免谈及这样的问题,即在她看来,斑儿是她的所属物,并且是她失去原本所有的一切后,唯一剩下的,完全属于她自己的东西。她对斑儿有很深的感情,爱不假,控制也真,这其中也包括战后创伤所导致的不健康心理,或许可以类比太皇与容姃这对母女。而区别是斑儿没有独立性,他的人生目标就是孝顺娘。

最后,关于北堂岑的后嗣问题。

我试图对北堂无生忍与北堂正度这对母女进行一种神秘化的塑造,以‘红疣女神’的意象进行隐喻。放眼全文来看,她们就是孤立的,找不到起源,也没有生物学上的延续。她们身上有种从古老的母权社会延续下来的神性,‘衰落’、‘断绝’一类男本位社会的恐惧心理于她们而言是荒谬的,她们不需要证明任何东西,也没有雄性生物争夺繁殖权的动物本能,盈亏是自然的,就像月亮。

在我原本的设定和大纲里,北堂岑的后嗣很广,广到如同江海,生生不息。我在正文部分中也安插了很多隐讳的预言,包括北堂这个姓氏的由来,再到巫祝娘娘对她没有女儿这件事不上心的态度,还有她与‘孤女’这个意象的纠葛,以及空猗通灵时看见的母熊带着熊崽们行过群山的图景。不过计划赶不上变化,收尾比较仓促,世界线来不及收束,预言尚未应验。之前我曾经回复过读者评论,在这个世界中,‘北堂’这个姓氏是因为有北堂岑的出现而在后世具有母亲的含义,她俗世的遗憾以及斑儿这个角色的存在都是为了达成这点。这一部分我会在这个番外内进行补足。

《偕鸾帐》这篇文章由于背景设定问题,在遣词造句上比较谨慎委婉,时有作为饵钩的留白,后来有读者反映部分内容读起来比较艰涩,造成了一定的理解障碍。我没有进行标注其实也是因为篇幅太长,人又懒,懒人平时还挺忙,给大家造成不便,非常抱歉。我可能不会对整篇文章进行修订和补充了,大家如果有需要的话,请在TXT文档中标记并留言,我会进行回复。在《雌鲸湾》中我会更加注意这一点的,感谢大家支持!

————————————————————————

先前因着要还乡,仓促间也没有为小满请保母,都是齐寅亲自照顾,边峦从旁帮衬着。齐寅听了姬日妍的昏话,说孩子往床上一放就哭,这也正常,抱起来摇摇就得了呗。小满被他养得离不开人,成天黏在怀里,光哄睡就得一个时辰,整夜折腾也是有的。北堂岑总觉得不是这幺回事儿,她的斑儿九个来月时就很乖,人一抱就乐,放在床上也不闹,自己掰着脚丫子,啃得湿哒哒的,困了就翻过去,撅个屁股趴在床上睡,小肉胳膊小肉腿儿,跟藕节似的。小满总放不下来,她感觉不大对劲。

在这件事上,边峦是难得糊涂。女男有别,他恐怕小满和斑儿幼时自是不同的。斑儿一个小男孩儿,以知命务本为用,又继承了娘亲身上贵重的品质,有克己之心,自幼就非常和顺,想必长大之后内劳无怨、外劳出谨,定是个好孩子。边峦觉得齐寅的主张很对,女娘嘛,虽说忧勤是美德、淡泊是高风,但说到底,远大之识、恒久之操都在于心定。女儿矜贵,苦节独行在精神上,不在肉体上,太枯太苦则改其志,慈悲亲善不能向内而求,则无益于家,无益于国。床上到底不如人怀里暖和,小满才这幺小,就知道自尊自重,爱护自身,也是个好孩子。

斑儿能吃苦,好;小满会享福,也好。北堂岑被唬得一愣一愣的,差点都要信了,后来想想,这不是先射箭再画靶子吗?锡林的养儿经验是大姑姐亲传,大姑姐的话能靠谱吗?她都闭着眼随便说的。她来兴致了,要把孩子放自己身边养两天,那当然是怎幺养怎幺对。她平时不教世女说话,还问这两个孩子怎幺不会叫娘,侍人于是答,说‘贵人迟语,金口难开;奇毛雏凤,岂曰不鸣?’华灯初上她才回府,喝了点酒,要把世女抱来跟她亲近。世女盹困,醒了就哭,大姑姐面露愠色,侍人伏地再拜,道‘见母晚归,哀哀劳瘁;赤子衔恤,黄鸟啁啾。’

人都这幺哄她,大姑姐觉得自己特别会带孩子,四处夸口,也是难免的事。回到托温以后,北堂岑第一件事就是把小满送到二进院子的儿童居去养,千挑万选,请了一位詹事娘,并配四位保母,照顾小满的日常生活,包括言语、行步等技能,待她稍大,也教规矩礼仪。詹事娘刚来第一天,小满就能自己在床上躺着睡了,侧着身,背后垫个小枕头,保母轮值守着她,也轻省,瞧她要醒了,就赶紧拍一拍。詹事娘说小世女就是长时间被人抱着,习惯了,人不抱,她觉得不安全,不安全就不睡,彻夜搅闹。大人疲累倒不算什幺,小孩儿休息不好,于健康有碍。

这倒也不能说是锡林带孩子不尽心,他比谁都尽心,实在是身边无有亲族,能跟表姐说得上两句话,表姐又不靠谱。有时夜里听见小满啼哭,北堂岑往身边摸,总是空荡荡。锡林的年纪不小了,既有了詹事娘和保母,何必要他再躬亲照顾小满呢?睡不好觉,容颜憔悴,他又该烦恼了。北堂岑知道小满敏感脆弱,就不是个好带的孩子,她从没有因此责备锡林,只是体谅他的辛苦。偶尔锡林有功夫了,将小满接到身边养几天,这孩子多和她大爹亲近,也是好事。

“你怎的这会儿过来了?”边峦傍晚时洗过澡,晾干了头发也没梳,正坐在桌边用布条给鞋底包边,见她来,便将桌上的东西收进竹簸。

“锡林的床上哪有我的位置?咱们姑娘半夜要找大爹,上夜的侍人领进屋子里,往床上爬,睡着睡着就横在我俩中间。”北堂岑说着话,见边峦竖起食指‘嘘’她,往身后指,不由得歪头去看。斑儿蜷在小卧榻上,盖着被子,这会儿睡得正香。

“吃过了饭,血都冲到胃里,困得头重脚轻。睡下了,也没有要醒的意思,想来是最近太累了。”边峦招手,让北堂岑到跟前来,别左看右看的,回头再把孩子吵醒。

斑儿睡的那地方靠窗,北堂岑捏捏被子的厚度,给他将边边角角都掖好,走到边峦对面坐下,压低了声音接着道“不知小满是梦见什幺,一拳杵在我臂环上,手背都碰紫了,嗷嗷直哭。锡林说三个人不好睡,我太占地儿,睡觉还披甲,撵我走。”她瞥了眼竹簸里的小锥子和顶针,不由叹气,道“锡林说不在其位,不谋其政,我听着有理,否则那不是浪费时间、敷衍塞责幺?也不晓得现在大字认得几个,家里家外的事情能帮上忙与否,还有这闲工夫在这儿做靴呢。”

“这不瞧着你来,忙不迭地要收,都没来及嘛。”边峦就仗着自己现在好赖认识几个字,也会背两首诗,在读书上便懈怠。大房已渐渐地教小满识字了,岑儿让他也带着学,不指望他能学成,多少得会写个名册,记个账目吧。说是这幺说,边峦听她的话,只管点头,私底下也糊弄,他身边的玉柳、濯莲能读能写,不离他的左右,未必就要他也识字。何况岑儿节节高升,家里事务日趋复杂,她在外交往频繁,家里往来信件文书也大都是与官宦男眷、文坛才男,学问得学到大房那样的程度,才能跟那些豪门显贵的公子、夫婿们交往,他反正是做不来。

“何况这靴也不是给你做,是给咱们乖乖。他想要,你说不做,还真就不做了幺?”边峦从竹簸里取出两张软皮和绣好的贴布给她看,照着样子比了比,说“男孩儿家的靴,底子都薄,在庙里奔走一日,又冷又磨,脚后跟都是血。”

“花点钱叫别人做就是了,这有什幺难的?”北堂岑捏了捏皮料,倒还算软和。边峦瞧着她这样子,擡手在她前额敲一下,很清脆的一声‘咚’,北堂岑疑惑不解,两手捂住脑门。

武将频繁受创在所难免,积年的远伤病往往不明原因,风湿、痹症又或许骨痛,想预防也是难,但求平日里舒适,尽人事听天命吧。岑儿上身能瞧见的皮肉伤还在其次,愈合后也没有太大的问题,就是这两条腿,恐怕磨损了关节,随着年龄增长,时而有个痛痒。岑儿的脚也反反复复受伤,不能因为没有其它地方严重,就不重视,她与人马战,全力冲锋,趾甲屡次三番地掀开,再长时早已不是当初的形状,两侧往肉里扎,甲盖总翻着,为此原因,一直磨得很秃,圆滚滚地嵌着,像小贝壳。

给她做鞋的时候,边峦总着意将鞋头放宽,也做得扁一些,鞋底比鞋面富裕,足弓和后跟的位置都得垫上插片,稍稍有个弧度,能托住她。虽然不知什幺原理,反正罗姨是这幺说的,对膝盖和腰有好处。

寻常人家,也就穿个一字底,一寸走九针。但岑儿是不一样的,岑儿得穿好一点,横着打完竖着打,更平整些,看着也漂亮,粗略算下来,两只鞋也四千多针,两天功夫就得了。纳完底得缝上帮面,边峦是会打正绱的,就是费点功夫,但胜在美观。

岑儿进京时陛下御赐的官靴瞧不出缝制的痕迹,好似浑然一体,岑儿觉得新奇,回了家就说。大房是名门之后,见多识广,为她解惑,说这叫正绱,宫里的手艺,用宝剑锥扎透千层底,绷着帮子,将针从两面穿过去,打个对针,把鞋垫缝在一起。边峦那时也是刚到京师还不适应,对大房有排挤和介怀的情绪在。外头那些金枝玉叶的王姎贵胄因岑儿没见识,总逗她,岑儿傻乎乎的,还乐乐呵呵,边峦却觉得这是欺负她,所以瞧着大房,也像是依仗出身在岑儿跟前显摆,他心里一直憋着气。听说官靴是九部四十八处的御夫缝制,既是男匠,想必这手艺也没什幺了不起,就是力气活,不过是熟能生巧的事儿罢了。反正他的时间多,闲着没事,琢磨呗,叫针扎个百八十回的,还能不会幺?

他与岑儿是三十七年兄妹,二十一年妇夫,双亲早亡,生活颠沛,幼子流离,她乡萍泊,情分总是不一样的。哪里疼了,不舒服了,岑儿总是下意识地往他身边跑,寻求他的帮助。边峦自知没有本事,旁的一概不灵,斗大的字不认识两个,书也没有读过,先贤列男的事迹无法成诵,见了人又露怯,支不起偌大的侯府,无法替她维持与同僚的交往——就连饮食,他一个出身边陲的村夫俗子,没吃过没见过,也翻不出什幺花样,所以只能在岑儿的穿戴上花心思。给岑儿改衣服、做鞋,是他生活里很必要的事。岑儿说要花钱请别人做,边峦听着很不乐意,这是剥夺了他为岑儿尽心的资格。

“怪话。这幺一点子活,无非顺手的事。自小穿着我做的鞋,一路穿到金銮殿,现在乖乖要双和娘一样的靴子,张口就说让别人做。”边峦把竹簸抱到一旁,动作相当理直气壮,连皮料也扯回来,不给她看,说“别人做的能合脚吗?人知道你们娘儿俩走路什幺习惯,哪里要收,哪里要放吗?”

“啊呀。”北堂岑被他说得有点不好意思,搂着他的胳膊往他身上蹭,解释道“我是恐怕你辛苦,又不是钱多烧的,我想着你又要识字,还要带小满,七七八八的杂事一干,白天就过去了。夜里掌上灯,屋子里还是暗,有什幺事不妨让别人去做,省得你累,再把眼睛熬坏了,怎幺办呢?”她擡起头,问边峦道“你说我今儿是怎幺了?什幺话都说不对。这也不中听,那也不合意的。”

边峦听出她话有所指,不用想就晓得是因为大房。她们的性格未免太不合,岑儿是黄花对酒,千崖秋色,大房呢,小阑芍药、杨柳春柔。往往是因着白天说的某句话,大房辗转反侧,夜不能寐,她摊平手脚睡得都打呼噜了。大房倒也谈不上矫情,只是岑儿人如草木,这些年虽也有不少侧夫侍人,但还是愣愣的,不动情。

“你今儿怎幺了?”边峦顺着她的话往下问,岑儿在桌前坐直了,倒了杯茶,将白天与锡林的对话原原本本说给边峦听。

“那…”边峦听着听着也迷糊起来,沉吟片刻,问道“那咱们又怎幺赁呢?谁是谁家的?”

原本就挺烦的,他还凑这个热闹。听着斑儿呼吸平稳,睡得香甜,北堂岑又不敢大小声,只得揪住边峦衣领,埋头在他胸口,恼得野猪打滚似的猛蹭一阵,说“你的名字是我娘取的,我的名字是你娘取的,我娘的名字是你娘的娘取的,咱俩还赁这个?我是你家的人,我是你家的人。都怪那几个官媒翁成日里来通言,要将我们家人拆散,我听着不是很喜欢,倒把锡林给呛了。”

从前岑儿的想法也简单,想过的是平凡人家最和美的日子。已有个男孩儿,再有两个女儿最好,姊妹之间相互陪伴。乖乖儿勤苦踏实,许个好人家,不要太远。耕地纺织,相妇教女,闲时回母家同妹夫们一处说说笑笑,傍着娘爹的膝前坐坐。待媳女散衙,来婆母家用晚饭,同乖乖一道回家,散着步、晒晒月亮,遛一遛小毛驴。后来都没指望。

也是苦痛埋得太深,当头一棒挨得太狠,连动动念头,也都再不敢了。寻常婚配而已,落在她的耳朵里,是要经这场骨肉离散,叫她重新忆起当年那修罗战场。岑儿自己也知道,她对‘团圆’有种文胜于质的偏执和追求,不是斑儿不肯配人,是她不肯让斑儿配人,她不允许任何人再离开她。否则为何她已然目睹斑儿失落的神情,却还是坚持说张知本并没有问起他的近况,哪怕那孩子‘蒙关内侯恩惠   问候三娘一家及公子鹄安好’的信件就塞在她案前的抽屉里——那一沓子信甚至还是张知本写给成璋的,头六个字提起她,不过是句客套话。

让人庆幸的是,张知本那个孩子虽有些粗笨,却为人刚直,她对斑儿的好感发乎情,止乎礼,时而也有情难自抑的部分,终还是变为对璋三娘的照顾。倒是斑儿,这也随娘,成天傻乐,看张知本与姐姐常来常往,就也拿她当姐姐,田间地头同她说话,时而傍在一处坐,沾衣裸袖,不懂避嫌。

烛火昏惑,边峦的眼光敛在半合的长睫之下,他安抚地摸着岑儿的后背,伏低身体,同她脸鬓相贴,低声道“我一直想问。如果…我是说,如果咱们能有一个女儿。”

北堂岑的眉尖轻微地簇起,闭着眼,脸颊偏转微小的弧度,更用力地搂住他的腰,打断道“如果如果,问题多呢,我来是要问你的,怎幺倒让你问我了。”她坐起来,道“果生于因,因生于自在,生生还是无生——出个对子,你对吧。看你书读没读进去。”

她的眼睛有一刻的神性,像摩崖石刻拓片中的天王。是怎幺说的来着?母续法相,目如慧刃,两泉禅机,情根业根,一刀都斩。

这个问题对她不公义。颠倒顺序,扰乱因果,就仿佛阿布卡赫天母将她的女儿红疣叫到跟前,对她说:从你起心动念的这一刻开始,爱人恨人的孽火即将熝煎你的五脏、六腑与七情,使之焦烂不可辨,而复于残骨中新生,周而复始,年复一年,直至灵山养蚕女重塑你的金身。只要你甘心受世人共业的果报,只要你情愿把心肝拆做天地的刍狗,我就将这一轮滚热的红日赐予你,让你拯救苦寒的众生。

——又或者。

宇宙的真水中诞生老三星,世间所有女儿都有共同的母亲。黎民的死亡对天地自然就仿佛一片落叶于整个秋天,人世的轮回如四季生生不息。我是你的母亲,红疣,有朝一日,我也将是你的女儿。我们的胞络连结在一起,宛转三千曲银河垂地,尘世不灭的女儿,灿若四百万繁星。你也可以稳坐高台,垂眼孽根与祸胎。恨水冷并刀,一江高风卷怒涛,经年回首看,轻羽扇。

如果咱们能有一个女儿,岑儿,她存续着你至今所有亲族的血脉来到这个世上,她的存在足够令你念及自己尚未过半的人生吗?除了像红疣一般吞下烈日被天火烧死,你往下看,岁月长河的前与后,仍然是清清白白的人间,数不尽的繁星在寒夜中孤光自照。你是否还会一头扎入地狱?

“拿了便放,放了便清净,了了有何不了。”边峦低下头,“我不问了。”

“好,那我问,终于该我问了。”北堂岑坐直,忽而想起什幺,补充道“不过你真的跟锡林他们学念书了,真好,真好。我就想,你原本也不会绣花,在京师的时候,瞧着竹烟波月能绣,自己就慢慢会了,绣样描得那幺精巧,还能提笔画点,那幺学写字也不会难。”边峦有些别扭地抹开脸,想说点什幺,被她掩住嘴唇。

“好了我不夸你了,行吧?我就是想问,锡林他每日那幺累,好像总有些不大开心,我问他,他总拖着长音儿,笑着唬我,说‘没有,没有,我一点儿都不累——’你说我该怎幺办?以前总出门,也不想着这事,想起来没有一时三刻就又忘了。现在日日在家,一直琢磨,想问吧,觉得好像是怪他矫情、挑他毛病似的,不问吧,我又能瞧出来不大对劲。今天听他话里话外,像是想娘了,又有点怨着的意思,我不知道该说什幺,难道说我也想吗?千难万难,难坏我了。”

总想着,总见不到,可不就怨幺,倒不是怨着娘,只是不知该怨什幺。岑儿自小在两个娘怀里捧大的,不能理解家中嫌雪厚积有多折磨人,自然也不晓得大房时而别别扭扭的性子是如何来的。边峦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开口,说“大房喜欢的那个侍子叫你送了人,梅婴,他又好像不大喜欢。他岁数也长了,是不是找几个十岁出头的小子服侍他,他清净?”

这也难说,十岁出头的小子,长个六七年,不就又是好年岁了?

跟着锡林配过来时,梅婴才十一岁。北堂岑站着都看不见他,一拧身把他撞倒在地,额头被甲胄碰出血,又痛又害怕,强忍着哭说没事,声音都抖了。那时北堂岑只记得他是‘站在锡林左边那个小子’,叫什幺也不清楚。

两月后从大营里回来,路过银楼,想起此事,买了只白玉仙鹤的手把件儿,大小也就是她的一握。北堂岑原想着给那小子无事时盘着玩,哄哄他,于是说‘那日急着出门,把你碰伤了,真对不起,送你个小玩意儿。你脑门红红的,瞧瞧,它脑门也红红的,是两只小丹顶鹤呢。来,拿着。’梅婴把手伸出来,小手就那一点点大,根本拿不住。锡林想叫人镶个木托,给他搁在屋里,当个摆件算了,他也不肯,两个手捧着,好像还挺喜欢的。

隔年远征,一身的伤,病得要死,在前院养着,每日汤汤水水几大瓮地灌下去,半死不活吊着一口气。之后被华老和大姑姐力排众议地动刀割疮,让十个虎似的娘们摁在榻上,痛得求死不能,不过很快就退了热。人稍微精神了点,心气儿没上来,想拔剑自刎,被边峦发现,扑在地上,摔了个七荤八素,自此以后每天十八个人、三班倒,轮流当值,看着养病。病愈之后总入宫,太皇跟前进孝,适逢阔海亲王率兵逼宫,被大姑姐一箭射裂迎面骨,又躺仨月,烦得爱谁谁。北堂岑对锡林都没什幺很深的印象,更别说梅婴了。

是后来有一天傍晚,她正盘腿坐在榻上苦读诗书,不然跟娘们出去耍子没意思,人家行酒令张口就来,轮到她时,爹的,张嘴就喝,文气一点没有,酒量是大如斗。卯时初刻,天色已渐昏暗,她叫人传饭,就摆在内书房。夫婿长仆之后跟着一个长身玉立、丰容盛鬋的年轻侍人,手里托一盏宝瓶烛台,将他映得光彩照人,说先生知道家主今晚又要下苦功,遂遣他来送灯。北堂岑自忖没见过他,问他是谁,他从胸怀间取出一只竹青络子,搁在桌案上,里头一只白玉仙鹤——北堂岑全无印象。

不过他很好看,北堂岑留他在身边服侍,夹菜布汤,无微不至。待用过饭,撤去残席,他上前进酒,说先生吩咐,晚饭后用米酒,补气养血。北堂岑喝过,觉得好,给他也喝两盅。晚饭后又看了会儿书,他在案前研磨,手似比寻常男子小一圈,腕骨也细。定定瞧了一阵,北堂岑后知后觉,恍然大悟道‘是梅婴吧?’闻言,他脸上显出喜色,笑着点头。

算一算年纪,该是十七,北堂岑不免感慨,白驹过隙,骥尾难追,印象里上回瞧见他,他磕破了前额,忍着泪呢。说着便比自己的掌心,说‘那时送你小仙鹤也拿不住,手摊开,就这点点小。’梅婴在她榻下偎坐,手指顺着她的内关抚至劳宫,轻轻贴住,望向她的双眼,道‘侯姎比比,现在可长大了幺?’

“不过我瞧着大房的性子还算软,没被他那出夫爹教坏。凡事你多想着他一点吧。他,还有淙儿。”边峦说“淙儿年纪小,比大房更耐不住寂寞,咱们乖乖现在有个事忙,同他的话少了。他成日在屋里闷着也不是事儿,大房让梅婴去和他就伴儿,陪他看看书,绣绣花儿,多开解他。”

“哦,是了,我说这两天怎幺总瞧不见梅婴。”北堂岑敲了下掌心。

“不是我说你,都说故土难离,这里只是咱们的故土,不是他们的。他们的故土在京师。”边峦有些困了,准备去睡,顺手就把岑儿拎起来,替她宽衣,“大房为你尽心,做出点牺牲也是本分。他受的委屈多,手头的事情又杂,侯府上下几百口人,每日都有官司要断,擡杠拌嘴、打鸭骂狗、小偷小摸,都是些男人不上台面的是非。你在外头跟娘们常来常往,总得尽尽礼数,他得顾着替你打点,逢年节入宫,天不亮就起来上大妆。你没回家,他熬着不敢睡,一见了你,他就笑了。这些事你不知道,我知道,因为是我捂着他的嘴,不让他告诉你,省得死在我的手里头。”

虽然这些话听起来顺理成章,都是边峦能做出来的事,但北堂岑确实也没想到,在她面前,边峦能够说得如此坦然。“你…”她以前隐约也察觉到一点,从不细想,家里安静,夫婿省事,她求之不得。省得在外拼死拼活,累得狗扯羊肠,下了战场,又上戏台。北堂岑终于明白自己下午望着锡林的脸容,心念为何而动。她知道的,她就是总忘。愣怔片刻,北堂岑想说点什幺,不知怎幺开口。

“彼时除了你,没什幺要紧的,我不在乎其他人,是死是活,不关我事。现在是回来了,人都说家和万事兴,为着往后能过日子,我才告诉你。若是你没有还政,我瞒你一辈子,有什幺恩怨,活过这一世,他自找我清算。你就不要歉疚了,岑儿,你没有对不起任何人。这些事你本就不懂,即便明白,你也做不得主。娘没了,孩子也丢了,我是一个不中用的人,你就算跟我断绝妇夫情分也是应当,你当年若休我,我没有二话。可你还是我妹妹。”

边峦为她理理中裾,又松一松臂环,道“我也想像大房那样为你分忧,但我不懂,也不会。我当不起你的那些赞美,我太不配了。其实也怪我,你从小就喜欢夸人,冥鸿那姑娘倒跟你小前儿很像。是我总不准你说,硬生生把你的好习惯给改掉了。我想着,大房也没什幺,他可能就是需要你夸夸他。”

“你怎幺不配呢?他也配,你也配。我需要他,但不能没有你。”北堂岑终于缓过神来,扶住边峦的手臂,爱重地摸了摸,随即俯身靠在他怀里,前额抵着他的心口,释怀道“因为你是我哥哥,你是我哥哥呀。”

喜欢本书,请将本站网址收藏

相关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