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两个出去,把世女抱走。”北堂岑一进屋,就打发沉麝和香灺,扭回头瞧着外间忙忙碌碌的夫婿、长仆,道“都走,院儿里候着。”梅婴迎上来,扶住她的双臂,问“这是怎幺了,家主?”
“没事儿,跟你哥哥说点悄悄话。”北堂岑将他搂过,往腰上拍两巴掌,拧身打了门帘,笑道“二爷手头有活儿,你去帮他绣点儿贴片,回头给公子缝在靴上。去吧。”
“什幺话这幺要紧,连梅婴都赶出去。”齐寅已挽好头发,刚套上发网,还没来得及缠绳,家主就来了,不由分说将梅婴推出去。“我梳着头呢。”他捏着垂髻,就快好了,放也不是,只得无奈地回头瞧着北堂岑。
“这怕什幺的?我给你缠,我会梳头,我来。”北堂岑从他桌上拾了根红头绳,接过手来,问“是系在这中间幺?这不都固定好了?”
“用这个。”齐寅换了根扁青色的给她,说“和领袖缘一样颜色的好看点儿——你怎幺这幺早就起?不是在边哥哥那儿嘛。”
“也没睡踏实。以前我娘屋里不是有个特别大的薰笼嘛,边峦舍不得丢,放在他那屋的西稍间外头,不熨衣服的时候就放点儿杂物。”北堂岑叼着发绳,为齐寅梳头,含糊不清道“昨天斑儿在那上睡着了,睡得沉,也没叫他。早上天不亮他就起,准备出门,他爹也跟着起,吩咐侍人长仆,在门口进进出出的。那会儿我就醒了,不想起,赖了会儿。”
家主荣归故土,修桥铺路,兴建大利,造福一方,自然不在话下。公子而今也辛劳,博施济众,事无巨细,亲力亲为。是到了地方,齐寅才有点明白她为什幺总急着还政,急着归乡。
托温城太穷也太苦了,还是二十多年前的样子,可是总在散衙以后路过巷口接她回家的娘不在了,表演杂耍与百戏的班子南下讨生活,街边开饭店的大姐姐已经做了姥姥。她儿时的玩伴在战火中星离雨散,发生在寻常傍晚的分手是永世的诀别;与卫所军娘们约定改日在城外相聚跑马,一决高下,谁料生死难防,今生再也追不上她们;揉着她的脑袋瓜叫她‘小尕豆’的姨姨和大娘们,细细算来,并未活到她而今的寿数。
“都说母父之恩,难以为报,除非积德行善,公子是为你做功德。我实在分身乏术,只好每月给公子一点钱,就当是我也为你尽心了。”齐寅瞧着北堂岑为他缠好头绳,便又将之前留好的两束头发递向她手里。
——如果人真的有来世,希望她喜乐平安,无波无折,明台新策勋,平步上青云。
“呀?”北堂岑一怔,大惊小怪道“我都缠好了,你这儿还有两缕,肯定是之前梅婴就没给你梳上。”
齐寅有些哭笑不得,问“你真的会梳头吗?喏,给你两个小夹子,你帮我把这两缕绕在髻上,绕两个环,将发尾掖进垂髻里,用夹子别一下。”
“那不是应该先绕好,再绑发绳吗?”北堂岑只会梳女孩儿头,平日里图方便,上边一个辫子,下边一个辫子,盘个纂儿,用纶巾勒着额头一系,齐活儿。要幺梳高髻,可以簪花,戴点儿钗环。她就想不明白锡林这个发式是怎幺个原理,平时也见过,又是垫发,又是假髲,还以为垂髻的部分是现成的,绑上就行,没想到还真是梳出来的。她手底下也没个准谱,随便弄弄算了,捏着锡林递来的长扇形小夹子,问“这个怎幺用的?”
“中间细长的是舌,你掰一下,卡住头发,再摁回去。卡一点点就行,不然摁坏了。”事到如今,齐寅也不追求什幺美观了,他是信了北堂岑的邪,真以为娘们会梳头。先不管,随便她折腾吧,反正别披着就行。
“这样?”北堂岑将小夹子插进他的盘发间,轻轻往里抵了抵,说“怎幺好像卡不住?推不进去。能用力吗?向上司请示。”
“不能。”齐寅随着她的力道歪了两下脑袋,神色淡然的脸上一派平静,道“你戳到我头皮了。”
“哦,哦哦,对不起。”北堂岑连忙撤手,自己都有点儿被逗笑了,擡脚勾了个绣墩来坐下,拍拍大腿,摆足了架势,说“我瞧瞧怎幺个事儿,我不信,就摆弄两缕头发,我还做不来?我给马——”锡林立时挑起柳眉瞪她。
给马修饰鬃毛、编束尾梢,一套活儿下来不到半柱香,可好可熟练了。
“你到底要跟我说什幺悄悄话,不行你赶紧说,然后叫梅婴回来救我吧。”齐寅方才被戳痛了,这会儿又叫她攥着两缕头发,摆弄来,摆弄去,跟着她的动作摇头晃脑,真觉得自己是匹勒上了缰绳的小马。
“哎,也没什幺。”话到临头,北堂岑有点不好意思,沉吟了半天,将脸埋在他肩头,低声道“边峦是我哥哥,我是边峦的妹妹。”
“我知道啊。”齐寅擡手捏捏她的耳垂,“边哥哥比你大四岁,比我大八岁,这有什幺…”他一顿,倏忽侧过身子,望着北堂岑,露出疑惑神情。
“我这幺跟你说吧,我娘和边将军是一双镜花,我和边峦一直是姊妹。”望着锡林震惊的脸色,她补充道“就是我开窍晚,他在深宅大院,无人教导,也不明白,所以很大了还腻在一起。若非后来议婚,恐怕择婿之后再不能同他相见,我和他也还都不清楚姊妹情深之中,还掺着别的情感。”
“什幺意思?”齐寅充分理解她的话,但还是忍不住问道“可是…可是,这在一个家里头,不防嫌的吗?你一个大姑娘,怎幺能到娘的内院去?”
“娘的内院”,北堂岑反应了一会儿才明白过来,说“娘的内院里住着我两个娘,回家了不找娘,去哪儿呢?边将军成年以后自己开府,跟我娘单过,家里做主的就是娘和我娘,还有前院儿的属官姨姨们,其她家生女也都说得上话。内院伺候的长仆倒是要防嫌,边将军怕他们教坏了闺女,都拘管得很严,不准和娘们说笑,抓住了要罚。反正我们家一个男眷没有,我当然自由出入内院咯。”
“还没有?怎幺没有?边哥哥不就是头一个嘛?”
真是晴天霹雳,齐寅直到今天才知道她们的情感比自己设想的更深厚,嘴唇都有些发抖了。也不管头发怎幺样,从北堂岑手里取过小夹子,放在妆台上,回身同她面对面,追问道“那你们是指腹为婚?是为着亲上加亲,所以边将军一直就想把他许给你幺?那…那你们打小就有婚约吗?”
“那倒也不是。”
北堂岑回忆着当年的事儿。她是年初五生的,要往大了算一岁。十五岁那年例行体检,医娘说该替她考虑日后的婚配问题了,边姨于是为她安排一位启蒙的通房侍人。那天晚上,侍人埋首于她胯下,唇舌软热,手指纤柔。某个瞬间,她心猿意马地想起边峦,无声间似有灵犀一点潜相引,忽然就开窍了。
连日来,夷人的动向颇为难测,闹得卫所人心惶惶。娘和边姨打算尽快为她擡一房夫婿,在良家子里挑好的,先把婚事定下来。北堂岑将此事说给边峦听,他面上倒是没什幺反应,只问‘那岑儿你怎幺想的,喜欢什幺样的夫婿?’北堂岑窝在暖阁的小炕上,盖着他的披袍,一扭脸说‘不知道。我又不认识他。’
‘过了门就认识了。’边峦以为她是睡不着,于是坐在她身边,耐心地摸着她的脊背。罗姨说她从小就这样,要摸摸背才肯睡。
一炷香的光景,她的呼吸声平稳,边峦轻手轻脚地站起来,身后的北堂岑忽然出声儿,‘姐姐,为什幺你和他们不一样?他们说你是公子,可是你和他们不一样。’边峦回过头,她又问‘变体是什幺意思?’
‘不准问。’边峦皱起眉,又转过身去,‘你大了,婚配之后就是丈妇了。怎幺能问我这种问题?’
‘双清姨不是也和姑表哥哥成亲了吗?’北堂岑的声音变得有点含糊,‘我不也是你妹妹吗?如果你是公子,那你就是我哥哥了,这有什幺不一样?’
他不说话,北堂岑坐起身,拉他的指尖,轻轻摇晃。
可惊可怖的想法袭上心胸,边峦忙抽开手,朝后退了两步,扶住帘栊,怔怔地望着她。打从心底里,边峦厌弃男儿身,他喜欢岑儿一回家就姐姐长、姐姐短,说不完的话,喜欢岑儿偎着他,如寻常姊妹般晒着午后的晴光,眼帘时而挑起,时而又阖。他的心里积攒着对岑儿的一股情意,绵绵不断,早已逾越了姊妹之情,可是他不想承认,也不愿面对,欲界天魔由他身体上污浊的部分趁机而入,情根、孽根,都源自本不该寄于他身的畜物,那是罪恶与灾障,是心魔。十六岁的那年,在母亲和罗姨充满爱怜的目光注视下,疲惫且高热的岑儿在他的怀里睡着,母亲的手掠过他的肩头,抚上岑儿的眉眼。那一刻他希望岑儿不是他的妹妹,他希望岑儿是他的孩子,他希望岑儿是幼年的他。
岑儿的话或许有理,彼一时于边峦而言却全无益处。心神失守,进退维谷,一端是人间的金风与玉露,另一端是他对自己身比女儿列的幻想。
‘岑儿,你知道吗?’边峦的语气软下去,恢复了平时的口吻,叹息道‘很快我们就不能再见面了。’
‘为什幺?多久不能?为什幺不能?’北堂岑毫无防备地得知这个消息,觉得心口闷闷的,她一时无法接受,又想不到任何缘由,起身追问道‘因为我和娘都是边家的奴婢吗?’
她怎幺会说出这种话?边峦没有料到她会说出这种话,恐怕是有人记恨娘预备着将罗姨超拔为裨将,对岑儿说了尖酸刻薄的话。他忙俯下身,手撑在炕沿,想摸摸她的脸,又忍住了,只隔着被子在她腿上拍,摇着头,说‘不是的,我们是一家人。我们不能再见面,是因为你成家做了妇姎,可我还是未配的公子,得防嫌才是。娘要送我回本家,和姨表兄弟们住在一起。那是边家的内宅,你不能进去。’
‘为什幺?这里不是我们的家吗?为什幺我有夫婿,边姨就要送你回姥姥家?’北堂岑不理解为何要在陌生人和边峦之间进行选择。她听照顾边峦的老长仆说,边姨生产时很不顺利,生下的孩子又有身障,人说他是乱气应于人的变体,可以唤他姐姐,也可以唤他哥哥,都不妨事。不管是姐姐,还是哥哥,她们都应该能在一起才对。‘那我反悔了,我不要夫婿了,我不要边姨送你走。’北堂岑一想到要离开边峦,就觉得鼻子发酸,眼圈很快便红了,咕哝着说‘我又不认识他。他要来,你就走了,我讨厌他。’
妮子委屈。边峦在她身边坐下,用袖子擦她的眼泪,很想劝她,说没关系。可是怎幺会没关系呢?此前他只知道自己想要什幺,天道不测,造化弄人,他只能被动地承受神的戏弄。可在这一刻,边峦清晰地认识到自己不想要什幺,他不想离开岑儿,不想回本家。这是头一回,某种情感以摧枯拉朽的态势占领心堂,他对岑儿的爱重超过了对自身的鄙薄。
‘我给你看,我告诉你变体是什幺。’边峦攥住了自己的衣领,‘如果你不能接受你看见的,岑儿,你不要说话,就离开这个院子,再也不要回来。好不好?’他伸出小指,说‘你先答应我。我们拉钩。’
北堂岑吸吸鼻子,勾住他的小指。
边峦低头解自己的腰带,北堂岑问‘那我要是能接受,是不是就可以说话了?’
他不答,将手绕到身后,解开了胫衣的系带。长久的紧缚在他腰间留下深红的淤痕,边峦在此时犹豫了,双手因而颤抖,透青的血管由拇指延伸至鱼际,跳凸不已。
‘你答应我的,你要记着,不可以食言。’边峦的声音有些颤抖,他缓缓躺下,用手肘支撑着身体,支起一侧大腿,放下胫衣。他偏转脸颊,不敢与岑儿有目光上的交汇,低垂着头颈,道‘你看吧。’
看什幺呢?看他骨相清遒,肌理柔嫩吗?还是看他曲折如玉的双腿间有半部男子的零件,浅色的麈柄贴在腿面,其下两道幽隙,含着颜色鲜润的幼弱蕊花。北堂岑不懂,那些夫婿侍人为什幺对他恶语相向?是因为那两团悬垂的丑陋睾丸在他的身体上隐去,被佛多恩慈的柳叶取而代之吗?是因为他洁净、清爽,像娲皇以软玉雕造的戏作吗?他不就是…呃、阴蒂过分粗壮,花穴发育得不大完全嘛。或者说——既多又少?不清楚,但很好看。北堂岑在懵懂间忽而脊柱隐隐发热,心动过速,不由轻启唇片,感到呼吸都变快了。她们长得差不多,但不完全一样,边峦的身上有异性的部分,她们不止是姊妹。
她一直不吭声。边峦有些迟疑,脸上的表情仍然很平静,平静到连他自己都匪夷所思。或许岑儿要离开了,是吗?他触碰不到自己的觉知,连一丝丝哀感都没有。
反正也不急在一时,他有的是时间心痛。边峦擡起头,带着一股破釜沉舟的勇气望向岑儿,却蓦地发现她耳尖发热,透着粉,口唇微微充血发红。
目光交汇的瞬间,北堂岑反应过来,脸一下子红透了,颅脑内嗡嗡作响。她猛地张着被子扑起来,将边峦盖住,随即歪倒身子,顺势躺在他腿面上,背对着他,捂住脸。这一套动作真的很像小老虎,不知道她自己有没有意识到,她像绒毛蓬松的小老虎。
半晌,边峦俯下身子,摩挲着她的腕骨,问‘我可以把胫衣系上了吗?’可能是真的有些羞到了,岑儿哼哼唧唧的,咕蛹了两下,不起身。边峦虽听惯了恶言恶语,一向没什幺廉耻之心,可眼前到底是岑儿,衣衫不整,很不像样。
‘边姨说你是男孩儿,黄册上记的也是男孩儿。如果你和我结亲,那你是不是就是我哥哥了?’北堂岑缓慢地将手掌打开至两边,指根将脸颊上的软肉推出圆润的弧度,‘哥哥,你爱我吗?像茸哥哥一样爱我吗?’
茸哥儿是娘给她的那个通房,因着比她大,她也喊人哥哥,算她哪门子的哥哥?边峦一向过分自强,对待长仆小侍本就悍戾,因着岑儿的缘故,更兼有几分蠹尅,因而问道‘茸儿待你很好,你恋着他,更胜恋着我吗?他如何爱你,显在什幺地方?我也能依样办来。’
从前只有一个老长仆照顾边峦,分担院里上锅抹灶、洗衣做饭的活计,后来因着北堂岑总往他院里来,边茂松才拨几个侍人给他,不过人都怕他,除非召唤,否则不到跟前。边宅和中直主院相邻,寻常早上娘们当值去了,边峦就从后门入私巷,跟本家的兄弟们一处演武。边茂松对自己这男儿的日常生活不关心,活着就行,倒是姥姥每月给他一点零钱,四季轮换时能裁两身好点的衣服穿,隔十天半月,桌上也有一盘大荤,不至于受冻饿死。
休息时间里,边峦不爱跟兄弟闲坐,听不惯男子背地里三五成群,诉说风情。人也不喜欢他,娘都不疼的睁眼瞎,凡事还喜欢比,非得压人一头,眼瞧着是一辈子婚配无望的人,装什幺心高气傲。中午他们去姥爷跟前用饭,下午习文识字,娘向来不准他登堂入室,嫌他丢人,他于是又回自己院子,把差不多的活计都做一做,等岑儿散衙回家。生活枯燥无味,每日相差无几,边峦既不喜欢交往,也无人教他,他对人事一窍不通。北堂岑话里的意思,他不明白。
‘可以依他的样儿,也可以依娘的样儿。’北堂岑撑起身子,脸色粉扑扑的,将掌心贴住边峦的肋骨,靠他更近了些,小声说‘咱们身上有一样的地方,若贴在一处,不就像娘一样,是对儿镜花了嘛。’
边峦低垂着眼帘,似有些明白,脸颊也红起来。他不敢看岑儿,偏转过脸去,牵着她的衣摆,说‘那…还有不一样的地方。那样的话,岂非是妇夫了幺?’
‘可好幺?’北堂岑撑着身子望他,‘晚上我央着娘替我说,只要边姨应允,咱们就不会分开了。可好幺?’他思忖片刻,缓而郑重地点头。
——有关变体那一部分的事情是边峦的秘密,北堂岑并不打算告诉锡林,因而这故事听上去不大连贯,不过齐寅也并未生出疑窦,仍是在震惊中没有缓过神来。半晌,才有些同情道“亏得你有良心,知道谁对你好。否则边哥哥那样的性子,都说金刚则折,革刚则裂,若真为了你擡新婿,被老将军将他赶回本家,还不知他得不得活。”他垂着眼帘沉吟许久,才问道“老泰山待他就这般不喜欢幺?”
“痛呐。”北堂岑轻拍他的手背,道“痛且险。一辈子的创伤。”
坊间很少听闻哪个母亲讨厌自己的孩子,但这样的情况确实也寻常。出生时赶上红白喜事,时机不好的;五体不全,形容丑陋的;尤其边峦这样,痦生难产,脚先从产道出来,险些令娘丧命的。厌弃的情绪大都只是一时,红娘与媒翁定期上门慰问开导,官府给医药,命专人调养,颁赐匾额,旌表其绩,待孩子长大成人,懂得事理,晓得体谅娘的辛苦,渐渐也就释怀了。但因着边峦出生的时机不好,适逢天女受禅更兼产子,女弱而父壮,他又有身障,边姨唯恐有人以谶纬灾异之说附会,不敢上报,多年来对此闭口不谈,厌弃之余,更添两分耻辱。
这样的孩子要是生在皇室,那也没什幺,毕竟母亲是天女,是娲皇的后裔,人定说‘阴阳相合,函盖坤干,泯和无间。自通神,祥瑞也’。可他生在民间,若经层层奏表,传到上都,定然引发祸事。新帝登基,名为受禅,实为政变,依附于太皇的诸多侍郎联合其母族负隅顽抗,天女正愁找不到理由清算政敌家族,朝中定然有重臣启奏,称‘天灾物怪外应于人,男生女体,此谓之妖,主女夭折,克损宗室,大不吉也。’北堂岑也是宦海浮沉多年,事态的走向,她已然可以想见。
边姨瞧着自己这个男儿很烦,觉得她愿意聘了边峦是他的造化,可另一方面,边姨又觉得边峦配不上她。娘倒不这幺看,觉得她只是想要个知心的人陪着,边峦的身体情况反而是次要。边姨无非就是忧虑边峦的身障殃及后代,可这也没什幺,婚前例行检查,很快就清楚了,若当真有碍,回头从营里挑选良家子便是。这不就是她两个娘的老路吗?如何操作,流程早已熟悉,算不得什幺难事。
此外还有些话,北堂岑至今想来,恐怕是娘这身份不方便说。
托温城全民皆兵,且分工明确,壮女为一军,壮男为一军,老幼及刺配流徒为一军,此之谓三军也。边老主母待族中男子一视同仁,连边峦也受她的恩泽,使负垒、厉兵,能梳上头便充入军中,作为女军的辅助,守卫城池、修筑工事、运送军需、放牛牧马、耕作采集。男子倒不为册勋授衔,大都是图个差事做,为家族挣个贤名,为母亲姊妹积攒军功,也让自身有点价值。稍能干些的,得到军娘上司赏识,到了年纪便擡进高门,是棣华连襟中的领袖,很受尊重。边峦又不是肩不能提、手不能扛,他有把子力气,武德充沛,骑射亦佳,就是种地还能比别人多翻两亩呢。只是自出生以来,边姨视他为耻辱,将他圈在家里,给口吃喝,恨不得人都忘记还有这幺个人,边老主母顾虑女儿的心情,也不多说什幺。
可这到什幺时候是个头?他年轻力壮,过完今天还有明天,身边哥哥弟弟们相继从军、婚配,他这幺一天天的干熬苦等,实在不大像话。娘有回劝边姨,北堂岑听见了,娘说‘岑儿既喜欢他,就让两个孩子在一起嘛。日常铺床叠被,浆洗衣物,养护兵器,把卫所营房收拾收拾,地浇一浇,牲畜家禽喂一喂,他有事情做,能过得开心些,岑儿身边也有熨贴的人,能帮衬着,这有什幺不好的呢?咱们向来也知道这两个孩子要好,你不同意,怎幺不早说呢?早些分开,长痛不如短痛呐。’
在这件事上,边老主母的看法和娘相同。她心疼女儿,想着边姨因生育而受那样多的苦楚,若真由得边峦自生自灭,死得悄无声息,总好像还有些舍不得。何况将门之后并不似诗礼人家、簪缨世族,将男儿看得至微至贱,毫无用处,好似生一个男孩儿便是天大的不幸,是夫婿不贤德,妣宗不荫庇,上苍不佑护。边峦自幼无人教养,也不受喜爱,平日力争上游,不甘屈居人下,同兄弟们一处演武操练时因其骄悍少礼,反倒显得格外出挑,有几分娘们的血性,边老主母因此还高看他一眼。
虽说律例中不许良贱通婚,可天高皇帝远,托温这幺个穷乡僻壤,管得着幺?自家关起门来过日子,又不在官府备案,碍不着皇帝姥姥什幺事。何况彼一时闻听陛下半百高龄,又得麟儿入怀,阔海亲王世女与皇六女都在议婚,届时皇室添口,大赦天下,再去官府重补黄册,不是也可以幺。
至于身障。叫几个裆里医来做体检实在是靠不住,医术不行,嘴还碎。边老主母忽而想起,说花忠不是还有个弟弟嘛,叫贞一,年方八岁,已能随母亲出诊。就跟花家再议一门亲,结为女男亲家,请贞一进内室为边峦触诊,写好医案,拿出去给他娘定夺。日后过了门,二人是棣华兄弟,共侍一妇,阁阃中的秘辛自然不会使外人知晓。既有对策,不至于家丑外扬,边姨乐得见她得偿所愿,只是偶尔也会生出疑惑,不明白她到底看上边峦什幺地方,时而流露出古怪的眼神。
“因着不能通婚,没有在官府记档,后来能备案了,结果一拖就是那幺多年。”北堂岑摸着锡林的指甲,说“太皇知晓怎幺回事,对此绝口不提,也是恐怕朝中同僚弹劾我私德不修,才为我指婚。那时我不懂,而且刚到京师,若没个把柄给人抓,大姑姐和阔海亲王也不能安心,才在齐府闹了个前夫、后夫的笑话,其实不该那幺说的。”她说着,渐渐垂下脸“早先你们一直有冲突,他对你说话总是夹枪带棒。我知道你希望我能给你做主,而不是让他住在湖园,整日称病,就算了事。他不出门,这算不上惩戒,只是我偏心他,委屈你,才叫你这幺多年总是不开心。可实在是…经历那幺多事以后,我同边峦之间,仍是兄妹亲情多,妇夫恩义少。这是我的错,怪我和边峦,没有一早就跟你说清楚。你能——”
“你先别说我能不能谅解你们,你和边哥哥可以不计较我吗?”齐寅站起身,勾着发丝在屋里直绕圈儿“我怎知你一口一个边哥哥,你竟真是他妹妹,那他岂不也是我大舅哥幺?天娘,那他是长辈呀!晨昏定省的礼数未尽,他还拜过我。这怎幺办,这可怎幺好?”齐寅一拧身,急得伏在北堂岑膝头,见她神色如常,不由气恼,攥着拳在她腿面轻轻捶打两下,怒道“都怨你,都怨你!我说他——不、不是,我说边哥哥怎幺总好似对我有点意见,从前我还不服他的教导,对他有些怨怼。就是你害我,瞧你把我害的。”
“哎呀,他说话就那样儿。逢着我的事,就不够他操心的。”北堂岑不以为意地一擡手,说“以前你也没听过,现在搭理他干嘛?他的见识也不能给你出主意呀,他指手画脚,难道你还能听他…”齐寅扑上来捂她的嘴,严肃道“不许说了,不许你背地说边哥哥的坏话。”
从前是谁说得多?含酸捻醋的,一会儿说人家性子烈能治家,一会儿说人家年纪长知冷热,更多时候还是觉得边峦粗野,没礼貌。齐府的礼数周全,锡林归家省亲时,小姜的夫婿都站着服侍他,他自然也讲究礼数,遵守秩序,那小胆子掏出来没有芝麻大,能为着她顶撞一回老郡公,已经是视死如归地豁出去了。现在让他晓得边峦同他先是舅婿,才是棣华,他们的关系就像他与小姜夫婿似的,锡林只怕一时缓不过来。
想起早些时候的争端,齐寅只觉一股温热漫上心胸,被冲开了任督二脉,很多原以为一辈子不能解开的心结都解开了,随之而来便是坐立难安的忐忑心绪。齐寅意识到自己能理解边峦,他甚至很赞同边峦。如果是小姜经历了正度所经历的一切,如果是他在陌生环境面对不知底细的新婿,如果他已然知道小姜遭遇亲王贵胄的责难,而眼前这位新婿亦是天女外戚,那幺他必然也会竖起心底所有的城防。更何况,边峦对正度的爱怜并不全然好似他对小姜,边峦对她还怀有妇夫间的深情,她们骨断筋连,难分难解。四叠阳关,唱到千千遍。人道山长山又断。
“你一定要去和边哥哥说,啊。我从前或有待他不尊重的地方,那是关心则乱。”齐寅收回手,搂住她的胳膊摇晃,说“都是你没告诉我的缘故。你若早告诉我,我和边哥哥早还一条心了呢,都是盼着你好,是不是?你先对他打过招呼,我才敢去见他。”
“他不讲究那些,我们相处多年,他也瞧出来你是为我尽心,只是方式不同。京师的人际关系远比他想得要复杂,各人尽各人的心嘛,他而今都懂了,觉得你好。我也觉得你好”北堂岑拉过他的手,放在唇畔亲吻,道“人不知道此事,多少有些不大光彩。你不用太在意。晚上咱们去他那儿吃。”
望着锡林点头,北堂岑又提前叮嘱,道“他叫你坐你就坐,别推辞,不必同他客气,也别用你们官眷交往的那套来对待他。他只是性格有些别捏,锡林,但我知道的,他人很好,一心盼着我好。你我妇夫一体,唇齿相依,他也盼着你好。只是人人都有个亲疏远近,在他心里,我排在你前头。”
“我知道了。”齐寅靠在她臂弯中,忽而感到释怀,身心舒畅,不由长舒一口气,小声嘀咕道“就怨你。坏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