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往回退至昨夜。
福州城西有一条艳水街，人称福建“小秦淮”，里头多是秦楼楚馆，因着铸剑山庄要办鸣兵大会的关系，最近这一阵着实热闹，夜夜都是歌舞升平。
艳水街深处有家不起眼的歌舞坊，比起街头那几家远近闻名的花楼显得有些萧条，只是无人知晓，这家歌舞坊的背后是赤明岛的伏龙坛，被救济去往东海的女子大多都是通过这里。
是夜，整条艳水街灯火通明，丝竹管弦莺歌燕舞，一个与天色融为一体的黑衣男子无声而至，自然不会有任何人注意到。
黑衣人戴着遮住全脸的面具，正是屡次救过祝君君性命的付青冥，此刻他怀里抱着个黄裙少女，鹅蛋般的脸婴儿肥还未褪尽，双眸紧闭呼吸凝重，就像是陷入了一场噩梦，难以醒来。
若是被铸剑山庄弟子瞥见，定能认出这姑娘正是从天权阁逃出去的诸葛家三小姐诸葛靖歆。
付青冥抱着人从桃花坊外翻墙而入，拐了几个小道找到了约定的桐雨堂。
他把诸葛靖歆放到内室一张贵妃榻上，视线瞥过她沾了血迹的残破衣袖上，眉头不自觉地皱起——那是岳星楼手里沾的失心人的血。
天权阁的机关是他开的，诸葛靖歆也是他放出来的，他没有在山庄内动手，而是任由这小姑娘一路跟踪岳星楼跟到了山里。
他本是想让诸葛靖歆的失踪变得更合理一些，譬如被心爱的男子拒绝，于是再次离家出走，但没料到那位狮相门年轻的堂主疯得连人都不认，若不是他及时出手，这位诸葛三小姐怕是要死在那人手里。
付青冥想到这里，莫名觉得自己这段时间有点毛病，他是界青门的暗主，干的是杀人的勾当，现在却成了救人的，还救了好几次。
不过岳星楼发疯这事倒也不算离奇。
界青门掌控着当今天下最强大的情报机构太岁阁，朝廷江湖各大门派世家的秘密，太岁阁几乎都知道，狮相门的岳家也在此列。狮相门前任门主、也就是岳星楼的父亲岳克江，生前也患有间歇性的疯病，儿子和老子得一样的病，很正常。
付青冥坐了没一会儿，厅堂玛瑙珠帘叮咚响起，一个穿麒麟纹箭袖锦袍的青年走了进来。
对方与他们初次见面时一样，玉骨折扇永不离手，半副暗金面具遮住右脸，露出的左半张脸年轻而俊美，却总挂着讨人嫌的假笑。
“大人，别来无恙啊！”龙缺摇着扇子冲付青冥笑，走进内室同他打招呼。
付青冥冷淡点头：“龙公子。”
看到躺在贵妃榻上安静睡着的诸葛靖歆，龙缺脸上笑意更盛：“真是诸葛三小姐，想不到大人真能从天权阁的重重机关下将人带出来，大人的机关术只怕已是当世第一人！”
面具后，付青冥眉头微蹙。
他与龙缺的交易最初是虎魄刀，可那刀却不在摇光楼，而在剑冢的最底层。那地方没有机关，也没有屏障，却有着世间最酷热的赤金玄焰。那物是他体内玄冥寒气的克星，除了身负诸葛血脉的男子，世间无人能闯进去。
付青冥本打算在大会开始后、虎魄刀被展示于人前再行事，然而……
无论是摇光楼里的那把虎魄刀，还是放在刀架上擡出来的虎魄刀，全都是假的。
不，也不能说是假的，因为这两把刀的确都出自于诸葛玄衣之手，且一模一样毫无二致。之所以有真假之分，是因为三年前的那把虎魄刀所用的锻造材料与如今这把不同，而龙缺要的，是三年前的那一把。
于是交易的内容就变成了诸葛靖歆。
“人已送到，本座要的东西呢？”矫饰后粗砺的嗓音在子夜僻静的厅堂里响起。
“大人莫急，小生允诺的东西，从不食言。”
龙缺随手扯下一把玛瑙帘上的珠子抛向半空，同时握在右手的折扇啪地打开，将聚于掌心的内劲借嶙峋扇骨一分为七，朝已到最高点即将坠下的玛瑙珠直射而去。七枚鲜红剔透的玛瑙珠被击中的瞬间猛地变了路径，砰砰砰嵌进了头顶房梁，且每一颗都精准地打进机关预留的凹槽之中。
接着便听“咔哒”一声，藏在这间桐雨堂某个角落的机关锁应声而开。
付青冥挑眉，这位龙公子倒是个深藏不露之人。
初识以为此人轻浮风流，名声也远不及他兄弟司徒邪，没想到一身纯阳内功扎实罡猛，这招九炼金乌怕是已至化境。
伏龙坛和界青门均传承有暗器类武学，但两者在招式、内劲上的路数大相径庭。界青门讲究“变”与“势”，伏龙坛则更侧重“迅”与“劲”，这龙缺将其融合于扇风之中，化罡为柔，与人过招可出其不意而攻其不备，不容小觑。
龙缺收了玉扇，转身去拿东西，边走边对付青冥说着话，似闲谈一般：“说起来，大人既知虎魄刀有两把，那又是否知道用来铸造真虎魄刀的原料是何来历？”
关于这点，付青冥从未关注过，直到与龙缺定了交易才着手了解了一番，此物来历确实不凡：“来自二十年前的江宁城。”
龙缺粉色的薄唇微微抿着，似笑非笑：“大人还真是无所不知。”
他早就怀疑母亲让他和司徒邪夺刀目的不会那幺简单，所以这些年一直在暗中调查，越查越是心惊，有时候甚至觉得他和司徒邪只是母亲手里的两枚棋子。
二十年前江宁浩劫江湖无人不知，数十万百姓的血染红了整条秦淮河，从那个地方出来的东西，又能是什幺好东西？
偏偏诸葛玄衣将它铸成了一把刀，偏偏母亲就要这把刀。
“大人，请看。”龙缺从暗箱取出玉盒，当着付青冥的面揭开了盖子。
玉盒中整整齐齐地码放着几十块冒着寒气的冰晶，一截小臂粗、黑中带红的虬结木料正静静冰块之中，正是付青冥所求的龙血神木。
“龙血神木生于赤明岛火山口，日夜沐浴神火精华，百年才长一尺，火焚不朽，水浸不腐，寻常刀兵更是无法损伤其分毫，故而极其珍贵。但龙血神木以及它所制的器物需以寒冰镇之，否则神火精华泄溢，是要将周围物什烧起来的。”
“果然是天地间独一无二的神木。”付青冥接过玉盒，却无视对方提醒直接将那截龙血神木从冰块中取了出来。
龙缺瞳孔一紧：“大人小心！”
付青冥毫不在意，执于掌心仔细端看：“无妨。本座的玄冥真气至阴至寒，比寒冰更冷千倍。”
而以龙血神木制成的极乐神针，可将界青门神一阶暗器武学无想神通发挥出最强的威力。
交易已成，付青冥起身欲行，而在即将跨出桐雨堂的时候忽然停了脚步。
“龙公子，”他问，“这段时间城外似乎有些不太平，此事可与你有关？”
龙缺怔了怔：“小生并不知情。”
付青冥“唔”了声，没再多作停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