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顶黑云不知何时已经散尽,想必福州城危局已解,再不会死更多的人了。
祝君君倒在蒋灵梧肩上,蒋灵梧小心把她揽住,侧头时意外看到岳星楼并未离去,一直在他们后方几步远的地方安静打坐,时不时擡眼看看他们,但自始至终一言未发。
恰好这时岳星楼也望了过来,琥珀色的眸子情绪深不可测。他与蒋灵梧对视须臾,目光在对方苍白的脸和好不容易止了血的手腕上来回转了一圈,最后扯起嘴角说了句:“你倒是好心。”
蒋灵梧快速看了眼枕在他肩上的祝君君,她没有睡,应该是听得到的,可脸上什幺反应也没有,整个人好似沉进了深潭里。
蒋灵梧抿直了唇线,许久才说了一句:“岳星楼,你本不该中毒。”
岳星楼冷笑,不答反问:“蒋灵梧,是不是每一个和她有关系的男人,你都会相让?”
“挑拨和争端只会让彼此难堪,”蒋灵梧垂眸,“君君非寻常女子,只你一人又能为她做什幺。”
更何况她就像风一样,抓不到,握不住,疏忽而过,无边无形,也唯有敞开胸怀才能被她照拂一二。
岳星楼默然。
许久,他丢下一句“愿你能永葆此心”,随后便起身离去。
岳星楼走后,蒋灵梧察觉到掌心下祝君君的手忽然攥紧了。他心口一涩,手指从她指缝里挤进去,与她十指相扣。
“灵梧,我不是怕你会改变心意,我是怕你要为这份心意付出太多,”女孩的声音因为哭喊而变得沙哑,“就像那晚你被他打伤,像刚才你为司徒邪割腕放血。灵梧,你给自己留得太少,给我、给别人留得太多,我怕你以后……会折损。”
蒋灵梧微微怔住,心底涌上一阵湿润的暖意,只是顾及在场还有岑真人这样的前辈,他不好和祝君君做更多亲密的事,于是只是在她额头轻轻落了一吻:“不必担心,我有分寸。而且,我至少要比他们活得久,要陪你最久。”
祝君君想笑的,可她努力牵动嘴角,却怎幺也笑不出来,反倒又有两行泪珠滚落下来:“灵梧,我从没想过自己居然是个完美主义者,我看不得你死,也看不得司徒邪死……我,我想要你们所有人都能好好活着。未必要时时刻刻都在我身边,可只要都活着,都在做着自己想做的事,我就会很开心……灵梧,你说我这样,是自私吗?是奢求太多吗……?”
祝君君的眼泪一颗颗砸在蒋灵梧手背上,沉甸甸的,像砸在了他心头上,他拇指为她擦拭,满手都是温热。
“希望喜欢的人都能自由的活着,这怎幺能算是自私呢?君君,不要怀疑自己,如果你真的是个只为一己私欲的人,又怎会有这样多人喜欢你,爱慕你。”
她不是没有缺点,蒋灵梧知道,可这掩盖不了她的好,像浑身都在绽放光辉,而那些美中不足之处,根本不值一提。
祝君君被夸得羞赧起来。她就知道,从蒋灵梧嘴里是听不到什幺客观评价的,他这个人看似冷静理性,但其实还挺恋爱脑的。
不过祝君君也很吃他这一套就是了。
话又回到了正题上,祝君君止了泪意,问蒋灵梧:“之前你和温郁提到佛光舍利丹,是不是意味着,如果能再炼出一颗佛光舍利丹来,司徒邪就有的救了?”
蒋灵梧斟酌了一会儿,说道:“岑真人为司徒邪重聚三阳,让他续命三年,若我们能在这三年间为他炼出一颗完整的佛光舍利丹……不出意外的话,是的。”
祝君君脸上恢复了一些神采,只要有希望,不论多难都值得尝试:“我听说炼制佛光舍利丹极为艰难,需要三神花,三神草,还要佛祖舍利子,是真的吗?”
蒋灵梧微讶,没想到祝君君竟知道得这般详细,不过这丹方只传历任谷主,连他自己也不晓得那三神花三神草究竟是哪几种花草,这之后必然得去问温郁。
他将这些全部告诉了祝君君,祝君君沉默了一会儿,最后点点头:“我知道了,我和你一起去问他。”
停了一会儿,她又道:“我从前太天真了,她叫界青门的人屡次暗杀我,可我只想等日后能亲手报仇了再去找她,不想假手于人,更不想让你难做,但现在想想,有点后悔。面对一个一心想置自己于死地的人,所谓骨气、原则、底线完全不重要,重要的只有一点,就是在对方得手前先一步杀死他。”
祝君君擡头去看蒋灵梧,无比认真地说道:“可是灵梧,我也不想变成一个不择手段的人,如果我利用你,利用温郁,利用其他一切可以为我所利用的人,那我成了什幺?你们又成了什幺?我们的感情又成了什幺?所以,我还是想亲手报仇,但这一次我不会再执着于堂堂正正地报仇,她不配。”
蒋灵梧安静听完,只说了一句话:“无论你要做什幺,怎幺做,我都陪你,绝无二话。”
***
日渐西沉,余晖拉长了演武场上每个人的影子,岑悬峰运功完毕,缓缓呼出一口真气,算是大功告成。
他睁开眼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将司徒邪五感全封,接着又从身上取了一道黑练蒙住了他的眼睛,一丁点光也不让他感觉到。祝君君和蒋灵梧急忙走上前去,见司徒邪好似沉睡了一般,面色平和,甚至还有些红润。
祝君君有点不太确定,便伸手探了探他鼻息,发现一丝动静也无,急忙问岑悬峰:“岑真人,他怎幺不呼吸啊?他真的活下来了吗?”
岑悬峰捋过肘间的太玄华发,淡淡道:“呼吸太缓,你察觉不到。司徒施主如今不算活,也不算死。”
祝君君懂了,司徒邪现在大约就是植物人,介于生死之间。
但已经是不幸中的万幸,祝君君立刻向岑悬峰深深一礼:“多谢岑真人出手,也多谢岑真人不忌讳他的邪派出身,大恩大德祝君君铭记于心!岑真人若有要求,但说无妨!”
蒋灵梧紧随其后:“晚辈定竭尽全力。”
岑悬峰目光扫过祝君君梳着髻的浓黑发顶,想起数月前卜的那一卦。
彼时他并不能确定究竟是先有灾祸才有太吾传人回归江湖,还是先有了太吾传人,才带来了灾祸。即便此刻见了她本人,依然不能断言。然而预示仅仅只是预示,天意也并非不可更改,若因此将太吾传人视为不祥,人便成了天道了奴隶,还谈何胜天。
所以当阿若询问他卦象时,他才说了那样一番话。也许太吾的现世的确预示着相枢的重现,但普天之下能战胜相枢,也唯有太吾。这二者互为因果,不会为外力所改变。
想来是他偶尔的自语被随侍的小道童传了出去,一传十十传百,人云亦云三人成虎,自那之后,这位太吾传人便屡遭暗杀,此间也有他的一份过错。
岑悬峰收回心思,摇头说道:“贫道一时还想不到有什幺事是贫道自己做不到的,等贫道想到了,自会与你说。”
说完收了拂尘,打横将司徒邪抱起:“生气难聚却易散,贫道需赶回武当山玄冰洞将他安置。太吾传人若是思念,可随时来武当山看望。”
祝君君听到“思念”二字,脸红了红,却说:“三年弹指一挥,我不会浪费时间在没用的事上。”
又看了眼闭目不醒的司徒邪,祝君君终于放开了手:“岑真人,司徒邪便拜托你了。”
岑悬峰微微颔首,灰白的长发在满天红霞中变成了暧昧的粉色。他转身往山崖边走,如同来时那样,一步踏上云雾凌空直上,似御风而行,须臾便消失在了茫茫云海。
蹑景追风,飞行太虚,不外如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