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待着的时候,灵药总是控制不住去回想过去的事情,医生说过她这是属于不稳定的情绪因素,无法专注于当下的现实生活,医嘱让她不要给自己太大的压力,过于沉湎过去会诱发她的抑郁行为。
灵药已经按照医嘱说的,当发现自己过于重视过去的事情的时候,找一件立马动起来的事情做,打断大脑的连续性,这样有助于稳定情绪。
就像现在,灵药在衣帽间整理衣服。
按照使用季节,她把衣服一件件拿起又放下,交换着放进不同的衣柜,手机和电脑被她放在了客厅,是以她能全身心地投入到这份重建秩序的工作中,不受信息打扰。
不知不觉中,灵药看到了一件被灰色防尘罩裹住的裙子。
它被单独摆放在礼服区的旁边,被穿在了人台模特身上。
拉开罩子。
是一件灰色的抹胸纱织长裙,上面点缀着碎钻,在灯光照射下就像泛起了点点星光。
浪漫又迷人。
她记得这件裙子,是陈洛迟送她的。
十几年的时间过去,纱织的裙子面料依然柔中带硬,就像摸到了满手的羽绒,又软又绵。
不知不觉间,裙子被放在了单人椅上,灵药弓下腰慢慢地摩挲着裙子。
她感到一阵怀念。
这是在希拉斯的时候,陈洛迟送她的小学毕业典礼的礼服。
那个时候,她很快乐,也很自由。
一滴泪落在了裙身上,眼泪很快通过细密的织网孔洞渗透下去,了无痕迹。
那个年代,在希拉斯新城聚集了来自其他很多地方的人,抱着热血来到希拉斯实现自己的发财梦,灵药跟着妈妈慕也到希拉斯的时候,刚好是上一年级的年纪。
那时候慕也和薛长平离婚,灵药自愿跟着妈妈,母女两人辗转来到了被誉为“淘金之乡”的希拉斯新城。
——希拉斯旧城人口密杂,于是政府带头开始建设海岸线旁的大片荒地,这就是希拉斯新城。
她就近上了一所普通的学校,没有严苛的班规校规,没有严肃板正的老师,也没有见面必须保持社交礼仪的同学,大家说着带有不同地区口音的通用语,在简陋的校园里追逐打闹,所有人都在释放自己的天性。
在这样的环境里,灵药第一次感受到了呼吸的快乐。
哪怕她担心的妈妈慕也,也很快的成长起来,她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多,也越来越频繁。
不再是温杜里薛家那个哀伤的金丝雀。
到了某一天,见到了来校园门口一起接她的陈洛迟,灵药紧张地左右环顾,发现根本没有人在意她喊的是“叔叔”。
希拉斯的新城充满了像慕也和陈洛迟这样的“淘金客”,他们从希拉斯旧城里得到机会,在新城开辟工厂,凭着自己的努力和运气,迅速积累了大量的财富。
依靠着过硬的学历,敏锐的商业嗅觉,还有人际社交的敏感,以及一点点运气,很快,慕也和搭档陈洛迟建立起了自己的公司。
这样快乐而自由的日子持续了五年。
灵药习惯了不上学的时候去公司找妈妈慕也和陈洛迟叔叔,陈洛迟对她很好,会带着她去希拉斯旧城的游乐园玩,也会带着她游走在希拉斯旧城的大街小巷——她见识到了主题公园,洲际酒店,金碧辉煌的赌场,热烈亢奋的赛马场,还有纸醉金迷的社交场。
没有人觉得孩子不应该去这些地方。
这些地方甚至设置了家庭区域,让灵药能边看看比赛边喝饮料。
在小学毕业典礼上,陈洛迟送了她一件灰色的礼服裙,她记得自己从早到晚都十分兴奋,喋喋不休地逢人就夸耀自己的漂亮裙子。
那时的她已经长到了1米6,勤于体育锻炼和吃得营养丰富的习惯让她拥有了一具十分健康的体魄。
穿上裙子就像一个大姑娘。
是整个群体里最闪耀的存在。
她一直穿着那件长裙,哪怕晚上他们要去酒店唱歌跳舞。
她坚持着把裙子穿进了位于希拉斯旧城的酒店。
而就在那座酒店,灵药有生以来第一次见到了常玉作品的拍卖展会。
那个时候,她喝了很多含糖饮料,从卫生间出来,过多的糖分让她晕乎乎地走错了楼层。
门口的侍者不知怎的把她放进了拍卖展。
她迷迷糊糊地坐着,耳边就那幺响起了拍卖师的声音,还有目之所及之处,都是举起的数字牌子。
这一切都是为了屏幕上的一副红色底青花瓷盆黄色菊花的画,红色的底色就像人们努力保持矜持之下露出的马脚,所有人都在为了那幅画举牌。
而拍卖师口中的数字也越来越大,灵药不停地在心底确定着那串数字到底有多少位。
激烈的拍卖最终定格在3亿杜里。
也就是数字3后面跟着9个0。
灵药数清楚之后,迷糊着的脑袋一下子清醒过来,这幺大的数字,大大冲击了她。
原来世界上真的有人愿意花费数亿杜里只是为了拥有一幅画。
这种不真实感直到拍卖展结束,人潮褪去,灵药环顾四周,发现只有寥寥几个工作人员在场。
他们看上去对刚刚出现的天文数字一点儿也不惊讶,其中一人甚至还礼貌地将她送出了大厅,祝她今晚玩得愉快。
迷路的灵药被出现的同学一起带出了酒店,时间到了,家长们约定好在停车场接人。
和陈洛迟在一辆车上的灵药,问出了心中的疑惑,“陈叔叔,真的有人愿意花费很大一笔钱买一副画吗?我数了有9位数。”
坐在一旁的陈洛迟把眼神从报纸上移开,看了一眼旁边有些迷糊的灵药,笑着回答道,“是啊,世界上就是有人愿意花费大量金钱去拥有一幅画。富贵不是你有多少钱,而是你看起来很舍得花钱。”
陈洛迟说的没错,如果有人愿意万金求画,那幺这已经不只是单单有钱的程度了,这还说明这个人很有品味,很有追求,是一个有格调的人。
格调和审美,向来是上层社会的表彰之物语。
消费习惯有时候就意味着阶层。
灵药对陈洛迟的话有点儿迟疑,但是她很快又问了另一个话题,“那我能不能做个画家?让其他人都来买我的画,这样我就是那个很富贵的人了。”
她亮晶晶的眼睛看着陈洛迟。
陈洛迟毫不迟疑地赞同,“灵药你想成为什幺画家都可以,只要你热爱,找到了人生的方向。其他的都不是问题,我和你妈妈会一直支持你。”
就这样,灵药和陈洛迟高高兴兴地回到了希拉斯新城的家里。
慕也今天难得的没有加班到深夜,并且在家里亲手做了一桌饭菜给灵药和陈洛迟。
三个人其乐融融地共享了晚餐。
这是灵药有生之年最快乐的回忆。
那天之后,往事就像按下了加速键,糟糕的事情接踵而来。
温杜里遭遇恐怖袭击,生父薛长平遭遇车祸,薛长平一家死于车祸后的油箱爆炸,温杜里薛家血脉将断。
掌门人薛陆耀祺派十三局的人将远在希拉斯的慕也和灵药带了回来。
彼时灵药正在假期学画画,刚刚画出了她的第一幅色彩。
她准备在假期画一幅很好的画,作为妈妈慕也和陈洛迟叔叔的新婚礼物。
灵药知道她们一个月之后就会结婚,她很高兴妈妈慕也能开启名正言顺的新生活。
穿着黑色莲花刺绣衬衣的来人直接把她从教室带到了机场,哪怕老师拼命地厉声询问他们是什幺人,但被来人粗暴地无视和制止,被甩到了一旁的地上,吓坏了在场的学生。
在机场,灵药看到了还穿着实验室衣服的妈妈慕也,眼神里包含着悲伤和愤怒,在看到她的那一瞬间瞬间就像护崽的母鸡,把她抱在了怀中,双眼一落不落地仔细检查她身上有没有受伤,还为她擦掉了手上指甲壳大小的一个颜料块。
灵药想要开口询问,却被慕也的拥抱打断了,慕也紧紧地抱着她,像是生怕她消失不见。
四周都是穿着黑色莲花刺绣的人,她们被冷漠专注的眼神包围了。
乘坐专机,很快到了温杜里。
早有人在一旁护卫着,灵药回到了小时候的家。
那座寂静,沉重,无声压抑的建筑。
进到薛家,灵药看到了记忆里早已面目模糊的爷爷奶奶。
两位老人一如既往的精神抖擞,旁边站着他们的助手,不停地在交头接耳,恭敬请示,这熟悉的一幕让灵药恍惚着以为自己在希拉斯的日子就像梦中幻觉。
两位老人让灵药上前,细细地端详了一会儿,没跟她说话,就让管家带灵药去洗漱休息。
灵药挣扎的动作被年老的女管家很轻易地制服了,两个人就像手挽着手一般出了大厅。
灵药不知道母亲慕也在大厅里受到了什幺样的对待,只是那天晚上,慕也陪着她睡在了一起。
她的房间早已经不见,她们睡在了客房。
慕也和灵药都睡不好,在醒了几次之后,灵药磨蹭着往床边靠近,她不喜欢跟别人睡觉,哪怕那个人是妈妈。
只是她也能感觉到妈妈现在很难过,身上透露出一股脆弱,远没有在希拉斯时的坚强。
现在的慕也,就像被剥掉甲壳的龙虾。
“灵药,妈妈想跟你说说话,可以吗?”
安静到能听见窗下安保人员走路声的夜里,慕也开始讲述今天的突发事件。
薛长平死了。
连带着陆美琪和薛陆良方。
现在的薛家,主家新生代只剩下灵药。
而慕也作为薛长平前妻,勉强算半个薛家人。
三天后葬礼出殡,薛陆耀祺希望她们能出现在葬礼上。
同时为了保护灵药和慕也的安全,才把她们带回了温杜里薛家。
让她们不要担心。
灵药能感受道,妈妈慕也在一边说话一边流泪,她转过身去,抱住了妈妈,一言不发,假装没有感到冰凉的眼泪落在自己的睡衣上。
第二天,薛家还是跟记忆里的一样安静。
只是花园里,透过雕花镂空的木质屏风,能看到不停走动的安保人员。
灵药和妈妈慕也在餐桌上简单快速地吃了早餐。
没有人想要在此时待在这里被人监视。
可惜吃完之后,还未来得及踏出一步,亲切但强硬的女管家就把两人带进了昨天的大厅。
里面的墙上挂着一副灵药没有记忆的全家福。
五个人里,没有她和妈妈慕也。
坐在办公椅上的薛陆耀祺像是脑袋后面也长了眼睛,“那幅全家福是你爸爸再婚那年画的。过来一点儿,我有话和你说。”
灵药努力地放轻了脚步,但是还是让大家注意到了她的脚步声。
“咚咚咚——”灵药破罐子破摔地放下担心,快步走到了奶奶面前。
她身边的助理们识趣地退出了大厅,有个眼睛布满红血丝的家伙还带上了门。
现在整个区域就只剩下薛陆耀祺和灵药两个人了。
薛陆耀祺已经年近花甲之年,银发满头,脸上皱纹很多,整体的气势却让人臣服。
这是一个精力充沛的老人。
所有人都觉得她还能继续在岗位上工作下去。
像是埃及金字塔。
永远地注视着人类。